正文  临川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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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昌十一年的冬天,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临川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这镇子地处南方,名字取得敞亮,寓意“临水见川”,实则只是倚着一条不算宽阔的澜河。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直往人骨缝里钻,比北方的干冷更显难缠。
    两条僻静的巷子交汇处,两个半大孩子正缩着脖子,踩着脚,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胖的那个叫孙成功,肤色黝黑,体格壮实,裹在一件半旧的棉袄里,活像个扎实的矮坛子。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嘟囔道:“冷死了冷死了!闻诀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说好这个时辰碰头的。”
    旁边瘦削的男孩叫许凡,与孙成功的糙养不同,他虽也穿着寻常布衣,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闻言白了孙成功一眼,声音带着点这个年纪男孩少有的清亮:“还能去哪儿?肯定是又去河边那块空地了呗。秦叔前几日不是新教了他几式吗?他肯定在那儿比划呢。”他小心地拍了拍沾在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鬼天气,风这么大,吹得人头发都乱了。”
    “练剑?他看得清吗就往那儿跑?”孙成功口无遮拦。
    许凡又飞给他一个白眼:“要你管?闻诀记招式可用不着眼睛,他靠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补充道,“还有,待会儿见了顾大哥,你可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提到“顾大哥”,两个男孩的眼睛都亮了一下。孙成功挠挠头:“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找到闻诀,咱们好一起去顾大哥那儿。昨天顾大哥答应今天给咱们讲《刺客列传》呢!”
    两人不再耽搁,熟门熟路地朝镇子边缘的澜河边跑去。
    与此同时,镇东头一座还算齐整的院落里,闻诀的日子并不好过。
    这院子是秦叔——他父亲旧部秦莽的产业。秦莽为人仗义,为了庇护他这故主遗孤,带着他隐姓埋名于此,靠着一身武艺做些走镖护院的活计,维持生计。后来,秦莽娶了邻街的绣娘柳明钰。
    起初,柳姨待他也是笑的,会摸他的头,会给他做新衣裳,家里也多了些烟火气。可不知从何时起,那笑容,在秦叔不在家时,便迅速冷却,换上一副视而不见的漠然。家,对于闻诀而言,渐渐成了一个比外面寒风更冷的所在。
    就如此刻。
    他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握着一根秦叔给他削的木剑,正努力回想着昨日的招式。屋内,柳明钰正安静地做着针线活,偶尔抬眼瞥向他,那目光平淡得像看一件家具。她从不训斥他,也鲜少与他说话,仿佛他只是屋檐下暂居的雀鸟,无需费心。
    “柳……柳姨,”闻诀试探着开口,声音不大,“我……我想去河边空地练会儿剑。”
    柳明钰头也没抬,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处理完耳朵接收到的模糊信息,平淡地应了一声:“嗯。别走太远,晚饭前回来。”她的声音不高,但确保在了离他五尺之内,且足够清晰。
    闻诀“看”向她声音传来的方向,模糊的色块轮廓,点了点头。他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也习惯了这份刻意的疏离。他握紧木剑,站起身,摸索着跨出院门。比起这个冰冷的“家”,他更愿意待在外面,或者,去那个有“哥哥”在的地方。
    河边空地,积雪未融,湿冷异常。
    闻诀却浑然不觉,他手中的木剑一次次劈、刺、格、挡。他的动作说不上多么标准优美,甚至因为视野的极度模糊而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疑,角度也时常拿捏不准。但他握剑的手极稳,臂力更是大得惊人,木剑破空,竟能带出“呜呜”的风声。他靠的不是眼睛,而是身体对秦叔演示时带起的风声、以及对他口令的记忆,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肌肉模仿与重复。
    “闻诀!果然在这儿!”
    孙成功的大嗓门穿透他耳中惯有的、仿佛隔着一层棉絮的嗡鸣,变得清晰起来。紧接着是许凡清亮些的声音:“快别练了,顾大哥该等急了!”
    闻诀停下动作,转向他们声音来的方向,模糊地看到一高一矮两个晃动的影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将木剑收好。
    三个少年穿过渐次热闹起来的街市,来到了镇西头清云观下设的一处简易医棚兼书舍。此处由观中弟子轮流值守,既是行医点,也偶尔会教导附近孩童认字明理。
    刚踏进院门,一股混合着草药清苦和墨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少年正背对着他们,整理着架上的药材。他身姿挺拔,如青竹初立。
    听到脚步声,少年回过头来。正是顾砚。年方十五,眉目已见清俊,气质沉静,不像寻常少年人那般跳脱。
    “顾大哥!”孙成功和许凡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大声问好。
    闻诀虽看不清顾砚具体的面容,但那模糊的、带着清辉般温润气息的轮廓,让他下意识地就朝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顾砚目光扫过三个孩子,在闻诀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见他鼻尖冻得微红,但精神尚可,便微微一笑:“来了?看来是成功和许凡把咱们的”小剑客”从河边捡回来了?”
    他的声音清冽,语调平和,却莫名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而且,顾砚说话,与他们熟悉的临川口音不同,带着点官话的腔调,字正腔圆,这让闻诀听起来格外省力,几乎能一字不落地听清楚。
    孙成功嘿嘿一笑,许凡则接口道:“顾大哥,今天讲《刺客列传》吗?”
    “讲。”顾砚引他们到里间书案前坐下,铺开纸张,研好墨,“不过讲之前,先把昨日教的五个字默写给我看看。”
    孙成功和许凡顿时苦了脸,但还是乖乖拿起毛笔,歪歪扭扭地写起来。轮到闻诀时,他握着笔,却迟迟无法落下。眼前的纸张、墨迹,对他而言都是一团混沌的墨色。他努力凑近,几乎将脸贴在纸上,才能勉强分辨出纸张的轮廓。
    顾砚走到他身边,没有催促,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带着他的笔尖,在纸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一个“义”字。
    “笔画是这样走的,感觉到了吗?”顾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和而耐心,“写字的道理,跟你练剑有些相似,讲究个架构和笔势。眼睛看不清,便多用这里记。”他空着的手轻轻点了点闻诀的心口。
    闻诀感受着顾砚手心传来的微暖温度,以及那稳健的引导力道,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依循着那感觉,笨拙地、一笔一划地模仿。
    顾砚看着他那惨不忍睹却异常认真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随即却语气轻松地调侃道:“咱们闻诀以后若成了大将军,这签署军令,怕是要用印章了。或者,找个文书代笔?嗯,我记得古时有个名将,也是目不能视,却照样能决胜千里,靠的就是这里。”他又点了点闻诀的额头。
    孙成功和许凡闻言都偷偷笑了,连闻诀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似乎松动了一下。
    教完字,顾砚果然开始讲《刺客列传》。他讲豫让漆身吞炭,讲聂政仗剑独行,声音不高,却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娓娓道来。他并非照本宣科,时而会插入几句自己的见解,或是幽默的点评,比如讲到专诸刺王僚,他会说:“可见这鱼藏剑,关键不在剑,而在厨艺。君子远庖厨?我看未必,关键时刻,庖厨之道亦可救国嘛。”
    孙成功和许凡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闻诀安静地坐在顾砚身侧,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顾砚说话时的神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随着话语微微晃动的清俊轮廓。但这并不妨碍他沉浸其中。顾砚的声音,是他混沌世界里最清晰的坐标;顾砚带来的那些故事和道理,是他枯寂童年里照进来的光。
    讲完一段落,顾砚照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带着微温的桂花糕。他先分给孙成功和许凡一人一块,然后拿起最大的一块,自然地递到闻诀手里。
    “清云观厨娘的手艺,尝尝。”
    有时是糕点,有时是一串糖葫芦,甚至有一次,顾砚注意到他衣衫在练剑时刮破了,下次来时,便带来了一件针脚细密的新棉衣,只说:“观里师兄们穿旧了的,改小了,你凑合穿。”
    闻诀接过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甜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带着桂花特有的香气。他会跑到顾砚他们落脚的小院,熟门熟路。顾砚看书,他就安静地坐在旁边;顾砚吃饭,他便会凑过去,毫不客气地拿起顾砚的碗筷,分食他碗里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顾砚从不斥责,只会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将菜碟往他那边推推,有时还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他。
    柳明钰的伪装,在某个秦叔外出的午后彻底撕破。闻诀无意中听到她与陌生人的低语,提到了“谢家”、“遗孤”、“不能留”……他心脏骤冷,像被浸入冰窟。原来那些表面的慈祥,底下藏着如此锋利的杀机。他不敢回家,更加频繁地去找顾砚。
    天色渐晚,顾砚将三个孩子送到书舍门口。
    “明日若得空,再来。”顾砚对孙成功和许凡说道,然后目光落在闻诀身上,顿了顿,补充道,“你也是。路上小心。”
    闻诀用力点了点头,握着那根木剑,跟着孙成功和许凡,一步三回头地融入临川镇暮色四合的街巷中。寒风依旧,但他怀里揣着顾砚偷偷多塞给他的一块饴糖,手心似乎还残留着被引导写字时的温度,这让他觉得,这个湿冷的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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