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的风，裹着年末特有的凛冽劲儿，在医院走廊外打着旋儿。
    病房里空调的暖气不算足，苏学姐身上那件米白色棉服，领口被她悄悄拢了拢，扶着病床栏杆起身时，棉服下的肩膀还是微微发颤，相对还是比较虚弱的。
    但她抬眼看向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盛了揉碎的星光，连带着病房里沉闷的白色，都添了几分活气。​“半夏，你看，我真的能走了——”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手慢慢从栏杆上松开。
    脚尖先轻轻点了点地面，像是在确认支撑力，接着才缓缓把重心移过去。
    因为左腿还不能完全用力，她得微微踮着右脚保持平衡，身体也下意识地向我这边倾了倾，可即便这样，她也固执地不肯再靠回病床，指尖攥着衣角，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必须今天出院，我爸妈明天就回来了，他们要是知道我出了车祸，这个年都得悬着心过，肯定不踏实。”​
    我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那上面还缠着一层薄纱布，是那天摔倒时蹭破的伤。忍不住皱了皱眉，上前半步想扶她：
    “浅念，医生早上才说，你至少还得观察一周。现在走路还得拄拐杖，你爸妈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留在医院里有护士盯着，按时换药、做康复训练，康复得也快些，何必急这两天？”​
    她却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放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正因为会担心，才不能让他们在医院看到我这副样子。你想啊，他们要是看到我躺在病床上，腿上还打着石膏，指不定多心疼。回家就不一样了，我就说只是下楼梯时崴了脚有点骨裂，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们反而不会太紧张。”​
    阳光正好从窗外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把她眼睫的影子映在眼下，添了几分倔强的柔和。
    我看着她眼底那股不肯退让的认真，又想起前几天她夜里疼得睡不着，却还强撑着跟我开玩笑的样子，终究没再反驳。
    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好吧，那你乖乖在这儿坐着等，我去办出院手续。”​
    她立刻笑了，嘴角弯成甜甜的弧度，连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一周真是麻烦你了，天天照顾我，晚上还在这儿守着。等我彻底康复了，我要请你去喝拿铁，还要去看电影，还有带你去吃火锅！”
    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一一数着，絮絮叨叨的样子，像在列一份“感恩清单”。原本弥漫在病房里的沉闷，被她这几句话搅得烟消云散，连空气都轻快了几分。​
    出院手续比想象中麻烦，我在住院部和缴费处之间跑了好几趟，一会儿要找医生签字，一会儿要核对用药清单，等终于把所有资料整理好，扶着苏学姐走出医院大门时，已是正午。
    苏学姐半倚在我手臂上，左手还轻轻搭着拐杖，脚步虽慢，却比早上在病房里稳了些。
    她抬头看了看天，蓝盈盈的天上飘着几朵薄云，忽然眼睛一亮，拉了拉我的袖子：“半夏，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是我出院的日子，得好好庆祝一下！前面那条街有一家炭火烤肉店，我上次路过看到招牌，我们去那里吃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的街角看到了“老杨炭火烤肉”的红色招牌，笑着点头：“好啊，不过说好，你现在还不能吃太辣的，只能点原味或者微辣的。”​
    烤肉店不大，却暖融融的，店里坐了不少人，说说笑笑的声音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服务员麻利地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很快端上腌制好的牛肉、五花肉，还有一碟碟配菜。铁盘被炭火烤得发烫，肉片一放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油星子轻轻跳动，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苏浅念握着夹子，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肉片，眼神专注得很，偶尔还会侧过头，对着我笑一笑，眼底映着炭火的微光。​
    “还记得我们前两天在病房里一起看的那本《边城》吗？”她忽然开口，比平时更显温柔，“当时你跟我说，翠翠等着傩送，一等就是好多年，太让人心疼了。可现在我倒觉得，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执着，其实也很珍贵。”​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给她读《边城》，读到翠翠在渡口等傩送的片段，还忍不住跟她抱怨“等待太磨人”，没想到她记这么清楚。
    “那时候我还总跟你争论，觉得沈从文把湘西写得太理想化了，现实里哪有那么多纯粹的人和事。现在再想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理想化，才让故事里的那些美好，更能打动人心。就像你现在这样，明明腿还没完全康复，却一门心思想着不让爸妈担心，非要出院回家，不也是一种纯粹的坚持吗？”​
    她闻言，夹起一片烤得金黄的牛肉，仔细吹了吹，才递到我碗里，眼底带着笑意，还轻轻眨了眨眼：
    “你倒是会举一反三。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文学里的那些人生，好像总比现实里的更鲜明。就像红楼梦》，看到黛玉葬花会跟着难过，看到宝玉最后出家会觉得惋惜，可现实里的人生，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悲喜？更多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常，偶尔有小意外，却也总能慢慢好起来。”​
    我咬了一口牛肉，鲜嫩的口感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酱香，点头道：
    “是啊，现实没有那么多戏剧性，更多的是柴米油盐里的小温暖。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文学里的那些故事，我们才更能留意到日常里的小美好。就像今天，能跟你一起坐在这儿吃烤肉，晒着太阳聊聊天，其实就已经很幸福了。”​
    苏学姐看着我，夹起一块烤好的土豆递过来：
    “你说得对。以前我总想着，人生要过得波澜壮阔，才不算白活。可这次住院躺了一周，才慢慢明白，平平安安的就已经是最好的人生了。等我完全好了，我们先去那家老重庆火锅，到时候多煮几串鞭炮笋，就当”炸”响我们这平淡又珍贵的生活。”​
    我接过土豆，笑着接话：“好啊！然后我们再去学校的图书馆，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把没看完的《边城》接着看完。对了，我还想带你去我家附近的公园，冬天的腊梅开得特别好看，黄灿灿的，特别香。我们可以带着热奶茶，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看看来往的人遛狗、散步，肯定特别舒服。”​
    苏浅念听得眼睛发亮，放下夹子，伸出右手小指，笑着说：“那我们拉钩吧，不许反悔。”​
    我也伸出小指，勾住她的指尖，轻轻晃了晃，认真回应：“当然不反悔。以后不管是开心的事，还是难办的事，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分享。”​
    炭火依旧在铁盘下轻轻跳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铁盘上的肉片换了一轮又一轮，我们聊着读过的书，从《边城》聊到《红楼梦》，又聊到未来的计划，从去吃火锅聊到去公园看腊梅。
    偶尔相视一笑，暖融融的气息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连窗外的寒风，都仿佛被这暖意裹住，变得温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