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凑近些看，能明显看出鉴渊和他年纪相仿。他生得极好看——是那种带着疏离感的英俊。鼻梁挺拔，眼尾锐利，唇峰勾勒出清晰的丘比特弓形，像是被精心雕琢而非自然诞生的造物。若换作其他场合，焱宸或许会在他气场压迫下自觉渺小。
    但得知鉴渊快死后，那份完美幻象便即刻碎裂了。
    焱宸在网上看到一则启事：”我时日无多，还有许多未竟之事，不愿独自行至终点。”
    98天
    **渊：我快要死了，但还有很多事没做过，不想一个人完成。
    **宸：还剩多少时间？
    **渊：大概三个月吧。
    92
    阳光酷热得要命。
    灼烈，滚烫，带着磨蚀一切的锋利。
    焱宸夏日从不愿出门——除非天彻底黑透或万不得已。用他的话来形容，那股热劲简直往骨髓里钻，不一会儿五脏六腑都快被熬成黏稠的糖浆了，脸会被嗮得通红脱皮，手心全是汗，谁爱遭罪谁出门。
    更折磨的是，夏天会给他带来闷热式焦虑，总觉得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就是大夏天出门，但此刻他决定出去走走。
    上次聊天时，玟说焱宸该醒醒了，用词不可谓不尖刻——像钉子般钉进他心里，令他辗转反侧琢磨了三个月，又花了一个月琢磨如何醒。
    他拽起连帽衫兜帽，压下墨镜，双手揣进口袋。虽然闷得慌，但总比被晒伤强。
    口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快要被汗浸穿了。是从巴掌大的笔记本撕下的纸页，字迹被手汗晕得斑驳——其实他反复踌躇太久，早把路线烂熟于心，却还是揣着图个安心。
    焱宸和那个陌生人在网上没聊太多。只是来回确认了几次时间日期，互报了名字。鉴渊——那个将死之人——让他到一家华人开的茶室，最靠里的角落座位：进门左拐，再左拐。
    鉴渊很直接，这倒也符合会发”濒死启事”的人的特质。他说没指望有人回应，说自己不常上网，想见面看看两人能否合拍完成心愿。
    焱宸想对方应该是位长者,生命将至，健康问题与孤独感才随之而来。但他不介意，若真介意就不会来。
    有乌鸦掠过焱宸发顶，他惊得缩颈加快脚步。这些烦人精——他家附近就栖着一群，清晨吵嚷不休，还会当街抢食，总挑最不合时宜的时机，焱宸可太清楚了。
    路程不算远，只是和电车路线方向相反，乌鸦是没法绕开的。这事要是被浩宇知道了，八成会笑话他：五年来从没为值得的人费过心思，见陌生人倒如此大动干戈。
    话说得没错，但焱宸还是会恼羞成怒、急眼炸毛。
    他匆匆穿过街道，以躲开传教士递来的宣传册。都是些胡扯——要信这些，他又何必去见那个时日无多的人。要是被玟知道肯定会嘲弄他这点。焱宸决定不再想他。让那个渴望被惦记死的家伙尝尝被遗忘的滋味——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等走到茶室时焱宸大腿酸得都在发颤。他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手汗，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
    左拐。再左拐。
    空无一人。
    或者说几乎没有人——除了坐在最里面卡座的那个男人，双手交叠放在桌前。他看上去比焱宸年长不了几岁，乌黑短发额前中分，挺括衬衫在肩线处撑出利落线条。焱宸愣住了，猛地顿住脚步，对方恰好抬头，那人脸上掠过一丝确认的神色，站起身来。
    ”是焱宸吗？”
    ”我——是的，”焱宸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途中小腿撞到椅子腿，哐当声直到他伸手扶稳才停，脸颊烧得慌。握住对方伸来相握的手，发现掌心又已汗湿时暗自懊恼。鉴渊的手却截然不同，柔软、光滑、干燥、非常干燥。
    ”我是鉴渊，谢谢你能来。”
    焱宸点头。鉴渊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松开，重新落座时示意焱宸也坐下。
    ”那个...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焱宸问。他很庆幸能坐着，把双手紧紧夹在大腿间止住颤抖。
    凑近些看，能明显看出鉴渊和他年纪相仿。他生得极好看——是那种带着疏离感的英俊。鼻梁挺拔像刀削，眼尾锐利，唇峰勾勒出清晰的丘比特弓形，像是被精心雕琢而非自然诞生的造物。若换作其他场合，焱宸或许早被他气场了压蔫了。
    但知道鉴渊快死了，完美假象就碎了。
    ”很久以前来过。觉得喝茶是不错的选择——比咖啡品类丰富些。”
    ”确实”焱宸应道。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迟了许久才想起摘兜帽，动作显得笨拙。
    一位轻声细语的中年女侍来点单。焱宸胡乱选了一款，手指在覆膜菜单上微微发抖。他不知道女侍会怎么想他们。这般明显不自在的两人，衣着随意不像谈正事，更非约会，气氛有点凝滞尴尬。
    ”那么，”鉴渊稍微停顿了一下，焱宸注意到他唇很饱满，晕染着淡红色，脸和脖子的肤色都白得很匀称。
    ”那么，”焱宸跟着重复，视线滑落到肩头，因为直视对方有点压力。他本不是那种不会三思的人，却下意识脱口问了：”能问问是什么病吗？”
    鉴渊笑了，短促的一声——像走调的”哈”稍稍打破两人间的紧张气氛。他眨眨眼，目光锐利而敏捷：”最好别问。”
    ”好吧，”焱宸揪着餐巾角，指甲刮过布料。这当然不是店里最值得看的东西，他只是在掩饰。
    ”能问问你为什么来吗？”鉴渊问。
    焱宸胃部拧紧，他皱起眉，抬头时尽力绷直表情：”最好也别问。”
    鉴渊笑了，真心的笑，笑意漫进眼底：”那我们就扯平了。”若快死的是自己，志晟觉得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你难过吗？”焱宸别开视线，不愿看对方反应，生怕又冒犯了人——这嘴比脑子快真真是他的破毛病。
    但鉴渊只是低哼一声，喉间滚出轻微声响，脑袋歪了歪：”倒也不是，就是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更接近...遗憾吧大概。”
    “所以你才需要我。”
    “用”需要”不太合适，”他又笑，眼睛弯弯的，“这么想不健康，我觉着算”想要”。”
    “好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僵持着逐渐滑向尴尬。鉴渊唇瓣微启似要说什么，但女侍正好送来茶饮。玻璃杯碰触桌面发出轻响，焱宸喃喃道谢，得到对方慈祥的微笑。
    ”那么，”待女侍匆匆离开后焱宸再次尝试——她大概也感受到凝滞的气氛匆匆走开。
    ”那么，”鉴渊应和着，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将蜂蜜缓缓搅入茶中。他的指甲修剪整齐，甲床健康。好征兆——焱宸暗想。
    ”你只是想找个朋友？”
    鉴渊唇角微扬：”差不多，找个伴儿。鉴于情况特殊，我知道要求和垂死之人成为朋友可能太过分了。”
    ”…那你的遗愿清单上都有什么？”焱宸呷了口茶时烫到舌头，呛咳着挤出怪声，眼角泛泪，小小一口茶就噎得喉咙发紧。珉奎将玻璃杯塞到他手里，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手忙脚乱。
    焱宸花了几秒才缓过劲儿，鉴渊倒没大惊小怪。体贴——又一个优点。
    ”不会做什么疯狂的，”鉴渊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大概看出焱宸不愿被提及窘态，”不是跳伞或蹦极这类。就是些傻事，比如从日落到日出通宵不睡，学做提拉米苏，再吃掉自己做的提拉米苏。这些让人感觉特别...像活着的事。”
    ”像活着，”焱宸低声重复，鞋尖轻点地砖。
    ”对。让活着值得的小事。”
    焱宸眨了眨眼，眼眸微垂。所有这些话语背后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底色——因为最后一切的终点都是死亡，生命存在的彻底终结。
    鉴渊轻咳一声。他的茶似乎温度正好，端起来啜饮一口，放下杯子时说：”如果你见过我之后不想参与也没关系，不要求你今天决定。只是...最好一周内回复。截至今天我还有九十二天。”
    ”当然，”焱宸再次眨眼，脸颊发烫。因为意识到对方认为自己会浪费所剩无几的时间，他有点愧疚——倒不是确定会参与，但若开始决定，他绝不会耗掉鉴渊九十二天中的整整一周，”好的，我...会在一周内联系你。”
    ”谢谢，很感激，”鉴渊说得特别真诚，”我知道这不容易，陪伴一个有期限的人。”
    焱宸干笑一声，听到自己的笑声后又觉得有点尴尬，不由地皱眉：”是有点沉重，但我不担心这个。”
    鉴渊看着焱宸露出思索的神情，在注视过久后他坐直身子，像在破解什么谜题般轻咳一声：”那聊聊你自己？看看是否合拍。”
    焱宸向来讨厌这个问题。太开放，又模糊。有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拼凑出他是谁——但显然鉴渊不需要知道全部，因为一开始他们见面的目的本来就很明确。
    ”谢焱宸，二十六岁，目前无业——呃——”他顿了一下，感受触碰到牙齿的别烫伤的舌头，还是有些麻木，”平时会看很多图像小说和动漫，需要多出门走走。”
    鉴渊弯起漂亮的嘴唇，但用茶杯掩住了笑意，饮茶后笑容已消失：”斯鉴渊，二十八岁。同样无业，你知道的，鉴于——”
    ”将死之事。”
    ”将死之事。”他耸耸肩，笑意又溜回脸上——带着自嘲，”我看动漫，需要多出门走走。”
    ”你看上去挺——”志晟刹住话头，抿紧嘴唇。拿不准这话算不算失礼。
    ”我看上去挺...”鉴渊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像引诱蝶翅落下的微风。
    ”开心”焱宸不过脑子就秃噜出来，生怕下一秒自己想太多又怂了。
    ”是很开心啊。我还活着，还能喝茶。我就好这口。”鉴渊弯了弯眉眼。
    ”有道理”焱宸呼出无意间屏住的气息，指尖继续捻揉着餐巾卷边，”抱歉，我不太...就是不知道该怎么——”
    ”没关系”鉴渊摆摆手，”我反而更喜欢这样，好过假装没事强。”
    ”理解，换作我也宁愿如此。”
    ”看吧，”鉴渊伸出手，掌心向上，”你是懂的。”
    焱宸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懂。或许明白这一小部分——但不明白为什么鉴渊这个与他同龄、行至生命尽头的人，会想与陌生人消磨最后的时光。他不理解鉴渊为何如此淡然，说笑就笑。焱宸与鉴渊截然不同——或者鉴渊比他更擅长隐藏真实情绪。
    当焱宸的茶凉到适口时，他发现意外地好喝。新颖、爽口，有种说不上来的特别滋味。
    他们没待太久，约莫半小时。饮尽茶后鉴渊抢着结了账，说钱留着也没更好的用处。焱宸配合着干笑两声，鉴渊就又弯起眼睛。
    出门时两人肩膀相撞了一下。焱宸踏上人行道时鸟鸣更喧闹了。他暗骂——这群扁毛畜牲绝对在笑话他。
    ”你想得太用力了，”鉴渊说，这次故意用肩撞了撞焱宸的肩，”别过度思考，跟着感觉走就成。”
    焱宸皱眉，手插回兜帽衫口袋：”我不擅长这个。”
    ”我知道你不理解，但不必理解。我没要求你理解，”鉴渊说。他又用那种令人不适的深思眼神看向焱宸，仿佛知晓太多秘密。或许只是善于读人，焱宸推测。
    ”我想稍微理解些。这能帮我做决定。”
    ”这么想吧，”鉴渊把手伸进裤袋，摸出一枚硬币，圆润光亮地卧在掌心，”你会用抛硬币决定自己的死亡吗？”
    硬币表面反射着流光。当鉴渊将它按在拇指上时微微晃动。
    ”不会。”焱宸吞咽了一下。脸颊怕是永久性泛红了。
    鉴渊满意地点头，：”那会用它决定自己的人生吗？”
    焱宸张嘴想反驳说这不一个问题么——但其实不是，这是完全不同的命题，带着不同的隐喻。
    ”不会，”他最终答道。
    ”现在你懂了，”鉴渊说，右唇角勾起笑意，”来——现在猜正面反面。”
    ”正面。”随便选的。焱宸通常选正面。他哥总选反面。
    鉴渊将硬币弹向空中。接住，反扣在手背。
    反面。
    ”一周内给我信儿啊，谢焱宸，”鉴渊哼着歌，说完冲他咧嘴一笑，转身离去。就这样把焱宸留在街边。
    一场决定生死的抛硬币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