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明被押上警车的画面，透过长焦镜头，在市局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清晰呈现。他不再有之前的从容偏执，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木偶，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空洞无神，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喃喃着破碎的音节。
    指挥中心里先是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和掌声。连日来的高压、疲惫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同事们互相击掌，拥抱，有些人甚至红了眼眶。
    谷祈安站在屏幕前，脸上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他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下达后续指令：“通知各单位，嫌犯已抓获，解除警戒。技术队进场，彻底勘查现场，确保无遗漏危险品。证物移交流程严格规范…”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稳定了现场激动过后稍显混乱的情绪。
    安排完一切，他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路憬笙独自站在指挥室的角落，远离欢呼的人群。他已经脱下了谷祈安那件宽大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大褂，更显得身形清瘦。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被押走的刘景明，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情绪。
    谷祈安拨开人群，大步走过去。
    “结束了。”他停在他面前，声音放缓了些。
    路憬笙缓缓转过头，灰色的眼眸里映着屏幕的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波澜。
    “你…”谷祈安想问他怎么样，想问他刘景明最后那些话有没有影响他，但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又咽了回去。他只是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拿过了他臂弯上的外套，重新披在他肩上。
    “这里冷，穿上。”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动作却并不粗鲁。
    路憬笙没有拒绝，拢了拢外套。外套上还带着谷祈安的体温和淡淡的硝烟味，一种与实验室冰冷空气截然不同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后续的尸检和证物鉴定，工作量很大。”路憬笙移开目光，看向忙碌的技术队，“我需要回实验室。”
    “不急在这一时。”谷祈安皱眉，“你先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这是命令。”
    路憬笙沉默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
    谷祈安看着他眼底那片不易察觉的青黑，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补充道：“我让小李送你回去。案子后续的报告…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这一次，路憬笙没有坚持。他确实感到了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疲惫。
    小李开车将路憬笙送回公寓。一路上，两人无言。车停在楼下，小李挠挠头：“路法医，您好好休息，有事随时打电话。”
    “谢谢。”路憬笙下车，走进单元门。
    他的公寓和他的人一样，冷清、整洁、一丝不苟，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气息。他脱掉外套，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冲刷着身体，却仿佛冲不散那种浸透灵魂的寒意和疲惫。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回着地下巢穴的景象、玻璃柱中的“舞者”、刘景明疯狂又绝望的眼神…以及最后时刻，谷祈安扑过来将他护在身后的温度。
    他关掉水，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倒在床上。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际泛起微白，才勉强陷入一种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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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市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证据链的最终完善、案件的梳理汇报、对刘景明过往经历的全面调查、受害者身份的最终确认及其家属的安抚工作…千头万绪。
    谷祈安忙得脚不沾地，开会、汇报、部署，嗓子都哑了几分。但他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
    路憬笙几乎住在了实验室。他带领团队对刘景明巢穴中发现的所有人体组织进行DNA比对，完善每一份尸检报告，将那些冰冷的证据转化为法庭上最有力的证词。他的工作效率依旧高得惊人，脸色却比平时更加苍白，沉默得几乎像一尊雕塑。
    两人偶尔在走廊或会议室相遇，也只是公事公办地点头，交换几句必要的案情信息。某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界限感横亘在彼此之间，仿佛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案件带来的冲击和那些未及言明的情绪。
    直到一周后，大部分紧急工作暂告一段落。
    傍晚，谷祈安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报告，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走出办公室。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法医实验室那边。
    实验室的灯还亮着。
    他推开门，看到路憬笙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实验室中央，背对着门口，正望着窗外沉落的夕阳。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垂落肩头的墨色长发，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孤寂。
    听到开门声，路憬笙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情绪。
    “忙完了？”最终还是谷祈安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路憬笙轻轻点头，“主要的鉴定报告都已经提交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谷祈安走过去，停在他面前，看着他被夕阳染上暖色的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他睡得好吗？吃饭了吗？似乎都太苍白。问他还在想那个案子吗？又怕触碰到他不愿示人的伤口。
    最终，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缓和：“走吧。”
    路憬笙抬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
    “吃饭。”谷祈安言简意赅，甚至带上了一点不由分说的霸道，“忙了这么多天，一顿庆功饭总该有。我请客。”
    路憬笙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夕阳在他灰色的眼眸中投下细碎的光点。然后，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
    没有去喧闹的餐厅，谷祈安开车载着路憬笙，来到了江边一家安静的家常菜馆。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一碗热汤。
    饭菜的热气氤氲开来，稍稍驱散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
    谷祈安给路憬笙盛了碗汤，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喝着，才状似随意地开口：“局里决定给你记功。这次案子，你发挥了关键作用。”
    路憬笙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摇摇头：“分内之事。”
    “不只是技术。”谷祈安看着他，眼神认真，“最后在那下面…你很勇敢。”
    路憬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他沉默片刻，轻声补充，“而且，不是我一个人。”
    谷祈安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他想起最后时刻路憬笙打出的那个手势，想起他面对刘景明时说的那些话。
    这个看似冰冷沉默的人，内心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坚韧和力量。
    “刘景明…”谷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那是个疯子的呓语。”
    路憬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流淌的江水。江面倒映着对岸的灯火，波光粼粼。
    “我知道。”他说，“沉默不是尖叫，只是…一种选择。”
    他转回头，看向谷祈安，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眼中，竟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
    “就像有些人，选择用喧嚣来守护沉默。”
    谷祈安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烫。
    饭菜在一种微妙而缓和的气氛中吃完。
    谷祈安送路憬笙回公寓。车停在楼下，两人一时无言。
    “上去吧，好好休息。”谷祈安说。
    “嗯。”路憬笙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前，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谷祈安。
    “谷队。”
    “嗯？”
    “谢谢。”路憬笙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误。
    谷祈安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那是连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放松的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冷硬轮廓。
    “谢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以后…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了。”
    路憬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了楼道。
    谷祈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那点猩红在夜色中明灭。
    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也吹散了连日来的血腥和阴霾。
    巨大的案件如同野火燎原，如今火焰熄灭，只余下灰烬。但灰烬之下，似乎又有某种新的东西，正在悄然孕育。
    无声的证词已然归档，而生活的声响，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