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拿圣地的晨雾像纱幔般缭绕在群山之间。守林人老霍克踩着沾露的蕨草，将烟杆系回腰间。三十七年来，每逢月半，他都会沿着祖先踩出的小径上山，只为确认密林的晶洞口那圈淡蓝光雾还在。那是沙利叶留下的守护结界，护着圣地里的“圣物”。
    没人知道那“圣物”是什么。传闻很久以前，老霍克的祖先意外发现了此处。
    那年深秋，露西·霍顿跟着爷爷去林子里采蘑菇。她追着一只花蝴蝶跑远了，直到暮色漫上林梢，才发现自己迷了路。山风卷着枯叶打旋儿，她抱着篮子往回跑，却听见身后传来狼嚎。
    “嗷呜——”
    露西的篮子掉在地上，蘑菇滚了一地。她转身，看见三双幽绿的眼睛在树影里闪烁。狼！她记得爷爷说过，狼会咬小孩的脚踝。
    她想跑，可腿软得一步也迈不动。狼群逼近时，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吼。
    龙在半空中悬浮，他的鳞片泛着贝母般闪亮的光泽，额前的稚角还带着未褪的软壳，龙爪抓动两下，狼群便吓得夹起尾巴逃窜。
    露西愣住了。眼前的生物超过了她的认知。
    “你……你是什么？”龙带给她的恐惧丝毫不比狼小，她几乎要哭出来。
    龙低头看了她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秒他幻化成和眼前的小孩一样身形的人类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像贝利尔常常抚摸他的龙角那般，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露西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不再害怕，“你的手好凉，你冷吗？”她将头上的帽子摘下，给闪闪带上，“你叫什么名字？”
    龙听不明白，沉默地拉着小女孩的手，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几天后露西的家人在山洞附近的密林里找到了正在摘野果的她。可是，她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了。村民们都觉得她所描述的事，是受了惊说的胡话。
    直到她即将离世的那一天。一位天使在村落里的圣泉现世，告诉人们山中有“被神遗忘的孩子”，并钦定霍顿家族世代守护密林，因为只有这个家族的人才可以看到那山洞，大家才终于相信露西小的时候真的遇见过神的孩子。
    老霍克从未见过山洞内的样子，淡蓝的光雾会在任何生物企图进入时暴发一股无形的阻力。他只在雨后见过水晶洞穴的苔藓上，留着几枚金色的鳞片——比鸽子蛋大些，沾着晨露时会泛出淡淡荧光。他捡过一片，用麻绳串成项圈给小孙女安妮，告诉她：“这是天使留下的礼物。”
    龙其实不止一次的见过人类，自从能化身成幼年人类后，他常常以那副小男孩的样子在山中游荡。他曾遇到一个年轻的见习修士保罗，总穿着洗得发白的亚麻长袍，袖口沾着草药汁，蹲在他藏身的树丛间，用沾着露水的草叶逗他玩。“小家伙，别怕生。”他和保罗学会了人类的语言，保罗总说，“等你长大些，我带你去看南边的蒲公英田，那里的风会把云吹成绵羊的形状。”
    可是直到保罗离开迦拿去往下一个圣地，龙也还是小男孩的模样。
    保罗也意识到自己所遇非人，离开前叮嘱他，“千万要藏好。”
    可那时候龙还不明白修士的提醒是何缘由。
    沙利叶对霍顿家族的嘱托，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回天堂休个短假，秋末的清晨，他从九重天销假回迦拿的路上，羽翼掠过北境铁冠城的尖顶时，他嗅到了血的味道。
    城墙上，平民正抬着染血的担架尖叫奔逃。“瘟疫！”“神罚！”“我的孩子吐黑血了！”哭嚎遍地，老医生颤抖着掀开盖布：病患的皮肤上爬满紫斑，瞳孔泛着幽蓝，那分明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撒旦。”沙利叶很快判断到这霍乱的源头来自地狱，铁冠城的惨叫像钢针般扎进他耳中，若他不去，这座城池将很快将沦为魔鬼的祭品。他洁白的羽翼卷起一阵风，来到铁冠城内的大教堂。
    魔鬼的残魂附在垂死的主教身上，发出沙哑的笑声：“愚蠢的天使。”
    迦拿圣地也升起黑月。地狱的陨石带着业火袭来。整片圣山疯狂地燃烧了三天三夜。
    村民们聚在圣泉边祷告，然而那池底刻满天使符文的青石板却渐渐裂开，裂缝中渗出黑色的浆液。
    “爷爷！”安妮举着野蔷薇跑过来，“密林的雾散开了！”
    老霍克的手一抖。就在此刻，水晶洞穴的方向传来碎裂声。村民们和老霍克一起闻声赶去，山火熄灭后未散尽的浓雾中，那山洞不再只有霍克家的人才能看见了。洞口的藤蔓焦黑蜷曲，洞内的水晶碎了一地。村民们不顾老霍克的阻拦冲了进去。
    龙醒的时候，浑身都在疼。
    他的鳞片本是灿烂的金色，此刻却泛着不正常的暗紫——那是被地狱火灼烧的痕迹。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额前的角被碎石划出道血痕。洞外的喊杀声穿透岩石的缝隙，他的耳尖微微发颤，这是他第一次感知到“危险”。
    那些村民在发现半人半龙形态的他后，坚定地判定他为魔兽。
    “什么圣物会长成这个样子？！”
    “一定是这个魔兽吞噬了我们的圣子！才引来毁灭的邪火！”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不除掉他，我们定还会再遭神罚！”
    人们举着带倒刺的长矛，举着浇了松油的火把，举着刻满符文的青铜十字架。为首的老祭司扯着嗓子喊：“把那邪物揪出来！用圣火烧死它，上帝会赐福给我们！”
    闪闪本能地缩成一团。他的龙息在腹腔里翻涌，却始终不敢喷吐。那些有着和天使一样面孔的人类，不该是会伤害他的。很多年前那个修士的脸，与此刻举着火把的人群重叠。
    “他肯定躲到里面去了！”阿瓦隆的声音刺破龙的回忆。他举着火把冲进洞穴，火星溅在洞壁的苔藓上，腾起灰白的烟雾。“看！这里！”
    闪闪的尾巴轻轻扫过地面，阿隆的火把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他能看清对方眼里的血丝，那不是天使该有的，天使的眼睛总是清澈的，像加纳圣地的晨光。
    “抓住他！”村民们蜂拥而入。闪闪想跑，慌乱中他的脊背撞在凸起的岩石上，发出闷响，人们的锄头跟着砸下来，他不敢抵抗，蜷缩成球，龙鳞擦过岩石的声响在洞穴里格外清晰。
    “看呐！他竟然不会流血！”有人尖叫。
    “伤口一下就消失了！他一定是魔鬼！”
    “快！用十字架刺他的眼睛！”
    闪闪的左眼被重重戳中。那是他自己都不曾知道的弱点。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人类的喊杀声更响了，像一群被激怒的鬣狗。他想起保罗说过“疼痛会让人失去理智”，可此刻他疼得浑身发抖，却仍固执地仰起头，他想看看，这些有着天使面孔的人类，究竟为什么要伤害他。
    洞外的天光透进来时，闪闪已经被拖到了圣泉边。他身上附着的鳞片被撕去大半，龙鳞铺满了身下的青石板。老祭司举着青铜十字架，上面的宝石闪着冷光：“主啊，宽恕我们的软弱。我们将这引诱人心的邪物献给您，求您洗净这片土地的罪孽。”
    龙想说话。他想告诉他们，他没有引天火，是别的能量将结界撞坏了，是邪恶的黑焰烧了圣林；他想告诉他们，他不怕疼，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他。可他的喉咙里只发出破碎的呜咽，混着血沫溅在青石板上，开出暗红的花。
    阿瓦隆举起长矛，矛尖映着阳光，刺得龙睁不开眼。他忽然想起保罗说过的话：“小家伙，要是遇到危险，就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最温暖的事。”于是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不见的伊甸园，和有着圣光四翼、眼眸闪亮如星辰般的那位迎接他出生的天使。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他听见老祭司的尖叫：“不！这是什么光？！”
    闪闪勉强睁开眼。他被拔龙鳞的伤口正渗出金色的液体，那些金色光线像活物般缠绕着长矛，将其熔成铁水。村民们的火把纷纷熄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阿瓦隆颤抖着指向他：“他……他的眼睛……”
    闪闪的右眼泛着猩红的光，那是龙类的竖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隐藏的龙形特征，此刻因重伤已经完全显露：额前的角已变得尖锐，龙身盘在地面，背后是长长的龙尾，连指尖都变成了锋利的爪。
    “魔鬼！他就是魔鬼！”人群彻底崩溃了。有人转身逃跑，有人跪在地上划着十字，阿瓦隆的长矛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闪闪想爬起来。他想告诉他们，他不是魔鬼，他只是……只是一条还没学会怎么与人类相处的龙。可他的身体太虚弱了，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涌出，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他望着混乱的人群，忽然想起修士说过的话：“千万要藏好。”
    青石板突然开始震动，闪闪面前出现了很多双脚，他努力地抬头，却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为……什么？”他轻声问，尾巴无意识地卷起地上的野蔷薇。
    龙是在昏迷中被带走的。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硬木板上，四周是潮湿的石墙。头顶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出墙上映着的十字架影子。他试着动了动尾巴，却牵扯得后脊一阵剧痛，那里缠着粗麻绳，绳子陷进鳞片的缝隙里，渗出血珠。
    “醒了？”
    沧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闪闪转头，看见个裹黑斗篷的男人，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苍老的脸。他的手指抚过闪闪颈间的伤口，叹息道：“一定很痛吧……”
    闪闪想缩成一团，却发现四肢被铁链锁在墙上。
    “别害怕。”男人坐下来，从怀里掏出块面包，“我不会伤害你的。”
    闪闪警惕地后退。他记得保罗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我是这个教堂的神父。”男人掀开斗篷，露出胸前的银质十字架，闪闪认得，“百年前，我们的主教也见过你。”
    闪闪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记忆里那个总穿亚麻长袍的身影，那个人会用草叶编蝴蝶，会教他读诗，会在雪夜里把他裹进自己的披风。
    “保罗……”他轻声说出这个名字。
    “没错。”神父点头，“他们说主教是”异端”。因为主教说你是神的孩子。”他从怀里掏出本破破烂烂的《圣典》，“你看，这里写着：”迦拿圣地育有神子，额间金角可净化万物。”我试图说服教会，可他们说我是疯子，把我关在忏悔室里三天三夜。”
    闪闪望着神父脸上的伤疤。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问。
    “因为恐惧。”神父抚摸着他颈间的伤口，无能为力地叹息，“人类害怕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宁可相信你是魔鬼，也不愿承认自己是错的。”
    三天后，闪闪被押上了审判台。
    圣泉边的教堂挤满了人。老霍克站在最前排眼中含泪，牵着手中攥着龙鳞项链的安娜；神父手捧《圣典》在做着无声的祷告；阿瓦隆脸上的仍充满愤怒；老祭司站在祭坛上，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魔鬼，”老祭司的声音像刮过石缝的风，“你引火焚烧圣林，用龙爪袭击村民，罪证确凿！”
    闪闪没有辩解。因为人类只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东西。
    “沉默就是认罪！”老祭司举起火把，“按《圣经》教导，邪物当以火净化！”
    火把被扔上台。火焰舔上闪闪的尾巴。
    “看呐！他在流泪！”有人尖叫。
    闪闪的右眼泛起金色的泪。那眼泪，本可以洗净罪孽。
    人类的反应更激烈了：“魔鬼的眼泪！烧死他！”
    更多的火把被扔上台。烈焰将他包裹，直到木枝燃烧殆尽，龙却毫发未损。
    他听见老祭司的尖叫：“这是神的怒火！他连神迹都不怕！”
    “够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整个教堂顿时燃起了无名的蓝色火焰。
    人群来不及逃离被从地上窜出的火焰包围。闪闪看着刚才还充满恶意的众人，纷纷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真正的魔鬼走了进来。莫洛克裹着红袍，兜帽下露出半张脸：左眼是正常的人类模样，右眼却是团旋转的幽蓝火焰。“亲爱的朋友们，”他笑着说，“你们何必费这么大劲？”
    “这才是恶魔！”神父大喊。
    “恶魔？”莫洛克挑眉，“我只是来谈笔交易。”他绕过皮肤已烧得焦黑的神父，走到龙面前，指尖划过他的犄角，“把你的力量分给我，我让你活下来。不然……”他指了指台下的火刑架，“你也会被烧成灰烬，地狱的火焰会吞噬一切。”
    闪闪能感受到那股蓝色火焰的力量，和烧毁水晶洞穴外结界的黑焰一样。
    他望着莫洛克，刚刚他的指尖碰过的地方已经火辣辣地发疼。
    “不。”他说。
    “你说什么？”莫洛克的右眼迸出火星。
    “力量应该用来保护在意的人。”闪闪望着台下痛苦的村民，“我要保护他们。”
    莫洛克的笑声震落了教堂的吊灯。“愚蠢的家伙！”他挥动手臂，玻璃碎片裹上黑色的邪气扎向闪闪的胸口。
    龙的血液溅在莫洛克脸上。恶魔发出凄厉的尖叫。同时一道银光从教堂的彩色玻璃圆顶穿透进来，黑气被金光驱散。“这不可能！”莫洛克不可思议地大喊，身体仿佛在逐渐融化……
    闪闪再次睁开眼时，躺在迦拿的圣河边，四周是银白的光晕，那是天使的气息。他试着动了动尾巴，发现铁链不见了，颈间的伤口被银白色的液体包裹着，正缓缓愈合。
    “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闪闪抬头，看见贝利尔的羽翼遮住了天空，治愈的乳木香气裹着银光，落在他的鳞片上。
    “他们……”龙想问发生了什么，却被贝利尔打断了。
    “你很勇敢。”贝利尔轻声说，“你保护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闪闪回想起教堂里的火光，想起老霍克的眼泪，想起神父的《圣典》。
    “那个魔鬼呢？”他问。
    “被我赶走了。”贝利尔眨了眨眼，“他很难杀。”
    闪闪沉默了一会儿。他望着窗外的晨雾，想起这几百年间的很多事。
    “我想回家了。”他揉了揉眼睛说。
    贝利尔笑了。“好。”他抱起闪闪，展开羽翼飞向天空，“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下次，要学会保护自己。”贝利尔抱着他的双手裹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