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特制的咸湿海风与岩石混合的气味，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陈旧感。片场的温度被精密控制在20。3摄氏度，湿度47%。
    这是经过大数据测算最能让演员产生“轻微不安但又不会真正不适”的最佳环境参数。
    比利站在精心搭建的怪异石阵中心，感受着脚下湿润沙土的真实触感。
    他的身上缠绕着寄生体般的生物传感银线，正闪烁着蓝光，厚重磨损的戏服​​，布料浸过特殊的机油模拟剂，在灯光下呈现出油腻的真实感。
    这个世界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
    在外面，在那个被称作“先参”的世界里，AI管家打理着所有人的起居，营养剂精准提供每日所需，自动驾驶悬浮车永远不会相撞，气候控制器让每一天都是舒适的22度晴天。疾病？纳米机器人早在症状出现前就将其扼杀。衰老？基因编辑让80岁看起来像30岁。甚至连意外都被降到最低——城市规划AI能预测并避免99。97%的潜在事故。
    人类解决了所有问题，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地狱的管理也在跟随时代发展而革新，精明的恶魔们发现，现代人类自愿奉献的情感是最高效的能量来源。于是，外派恶魔开始潜入最具影响力的情感产业——娱乐业。贝利尔这次成为演员主要进行的核心业务是通过顶尖的表演艺术，精准地制造并引导人类大规模、高质量的情感波动，再通过隐藏在人造神经接口网络中的“后门”，将这些纯粹的情感能量实时输送回地狱，转化为维系地狱运转的珍贵能源。这本质上是一场双赢：人类获得了他们渴望的极致情感体验，而地狱则获得了一份稳定、纯净且可持续的能量供给。
    “Action！”导演的声音将比利拉回片场。
    他手中捧着那块粗糙的暗色石头，感受着它表面的细微脉动——当然是特效，但做得如此逼真。这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当他们拥有了一切，唯一剩下的渴望，就是感受些什么，什么都好，哪怕是恐惧。
    背景里还有其他演员压抑的啜泣声，他们同样穿着戏服，置身于这片搭建出的废墟中，​​真实的物理互动提供了脑机接口无法完全模拟的临场感。​​
    《无尽黄昏》，这部回溯几百年前世界里发生的故事的剧集之所以火爆，正是因为它提供了现代社会最稀缺的东西：未知与危险。在一个一切都被计算、预测、控制的世界里，不可知的存在成了最后的奢侈品。
    比利闭上眼，开始演绎如何引导那股源于黑暗的能量。他有点太了解人类了，这些可怜的生物，他们的生活如此安全，如此乏味，以至于需要付费来体验恐惧。需要坐在特制的观影舱里，通过神经接入系统，品尝他人制造的恐怖，只为了感觉自己还活着。
    片场的工作人员个个面无表情，但比利能感受到他们细微的情绪波动，那便是对这份工作的珍惜。在这个AI取代了99%劳动力的时代，娱乐业是少数还需要人类的领域之一，因为观众要消费的就是“真实”的情感。所以这些人拿着高昂的薪水，做着AI无法完全替代的工作：制造情感体验。
    “Cut！”
    拍摄结束的瞬间，片场的氛围立刻改变。石阵的灯光暗下，空气中的咸湿气味被净化系统迅速抽走，取而代之的是无菌空气。银线退潮般抽离。他松开手，那块石头上甚至留下了他掌心的模拟汗渍。一个助理快步上前，递来功能饮料。
    “完美，德洛先生。”导演走来，脸上是满意之色，“​​实体废墟的互动感加上你的情感输出，频谱的质感完全不同，比纯虚拟场景饱满太多了！​​”情感交易所”那边的期货指数肯定要飙升。观众会爱死这种”真实”！”
    “是场景和道具帮了忙，让我更容易沉浸其中。”​​比利微微一笑，目光似乎仍无法从道具上移开​​，这是他刻意制造的又一个能被镜头捕捉用于后期宣传的“敬业”瞬间。
    工作人员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设备，他们的表情从专注变为麻木。又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们完成了为这个世界制造“刺激”的任务。
    比利走向他的个人休息舱，路过的一个工作人员正在用便携屏查看新闻：“今日情绪指数稳定，幸福感持续第314天保持在优秀区间。。。”多么讽刺，他们需要制造恐惧来平衡这个过于幸福的社会。
    休息舱的门无声滑开又关闭，将外界隔绝。这里隔音效果极好，完全听不到片场的任何声音。比利倒了一杯酒，那是真正的葡萄酒，来自仅存的几个还在坚持“传统种植”的酒庄，一口的价格相当于普通人一周的营养剂预算。
    这就是未来的生活：安全、高效、精致，而且无聊得要命。
    所以他这样的“情感工作者”才能成为超级巨星。人们依赖他们，就像依赖氧气。每周新剧集上线时，社交媒体上都会爆发狂欢；各大“情感交易所”里，观众们交易着他们对剧集的情感反应数据；甚至还有专门的心理学派，研究不同情感体验对社会稳定性的影响。
    比利晃着酒杯，走到舷窗前。窗外是都市无尽灯海，流光飞舞。广场上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正在宣传《无尽黄昏》，他的特写下面滚动着实时情感指数：87%的观众感到“刺激而不安”，9%感到“深度恐惧”，4%感到“禁忌的愉悦”。
    一群年轻人聚集在广场，戴着最新款的神经感应器，同步体验着他刚才制造的恐惧，脸上是陶醉又战栗的表情。他们穿着最新潮的服饰，却有着同样空洞的眼神。这些生活在最安全时代的孩子，正在疯狂地消费危险，只为了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地狱频道的专属铃声响起。
    ”阿特。”贝利尔用意念接通他顶头上司的通讯。
    全息投影闪烁了一下，吉米的形象出现在舱内。一个相当俗气的人类外形：过分笔挺的西装，油光发亮的背头，嘴角挂着算计的笑容。但比利能看穿这层伪装，看到其下那团不断变换形态的暗影，以及那双永远燃烧着野心火焰的眼睛。
    ”我的明星员工！”吉米的声音热情得有些夸张，”刚刚的演出真是太精彩了！“情感交易所“的指数又涨了三个点，斯嘉丽那边都快气疯了！”
    比利轻笑一声，抿了一口酒。”只是尽我所能，吉米。毕竟这对你的晋升考核很重要。”
    吉米和莉莉丝争夺的，是地狱管理层中一个极其显赫的席位，那便是“七宗罪董事会”候补委员​​的资格。成为委员，意味着他们不再仅仅是区域经理，而是能参与制定和修改地狱在人间业务的基本规则。
    获胜者将有能力重新定义什么是优质灵魂能量，从而根本性地改变地狱的商业模式，也极大地影响人类世界的情感生态。
    ”重要？这简直关乎存亡！”吉米的投影激动地挥舞着手，”你知道那个自以为是的莉莉丝，哦不，该叫斯嘉丽，在人间搞什么吗？她在西海岸开了家灵修工作室，专门贩卖虚假的宁静与平和！说是要“净化人类被污染的情感“，多么虚伪！她自己不就是专门污染人类的情感的吗？真是个奸商！”
    贝利尔看着上司激动的样子，想起了在地狱的上一次作恶峰会上，莉莉丝和阿特就曾因为争夺一片富含怨念能量的沼泽而结下梁子。莉莉丝总是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姿态，指责阿特的手段”粗俗鲁莽”，而阿特则嘲笑莉莉丝是”装腔作势的伪君子”。
    ”她甚至联合了几个老牌恶魔贵族，质疑我的管理能力。”吉米的声音沉了下来，”说我连个简单的人间业务都拓展不好。所以这次大魔王晋升考核，我必须赢！而你，我亲爱的比利，你就是我的王牌。”
    比利放下酒杯，手托着下巴，看着全息影像，”展开说说？”
    ”哦，她可会装了。”吉米嗤之以鼻，”住在空中花园顶层公寓，出门乘坐镀金的悬浮轿厢，声称自己只汲取“最纯净的情感露珠“。她培养了一批忠实信徒，那些富得流油又闲得发慌的精英人士，每周参加她的天价工作坊，学习如何“达到情感的超脱状态“。”
    吉米调出一段偷拍视频：一个静奢装饰的大厅内，莉莉丝化身为一个气质清冷的美人，正引导一群穿着昂贵休闲服的男女进行冥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背景播放着频率特殊的音乐。
    ”看呐！”吉米放大画面细节，”她甚至在给每个人分发“情绪纯净度检测仪“——那种小玩意儿可以实时监测并显示出他们的情绪状态是否达到她所谓的“超脱标准“。多么可笑的控制手段！”
    就在这时，比利的休息舱门被轻轻敲响。一名场务助理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枚设计精巧的胸针。
    ”德洛先生，打扰了。这是下一场戏的“情感共鸣器“，导演说需要您提前适应一下。”
    比利点头致谢，接过那枚胸针。这是一个小巧的科技产品，演员佩戴后，它能微幅放大特定的情绪体验，帮助演员更快进入状态，同时也将数据实时传回导演台。
    场务助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羡慕地看着舱内的高级设施：”真羡慕您能住在这种级别的休息舱。我租的公寓小得连转身都难，而且还是和另外两个室友合租的。不过总算比救济公寓强些，那里连扇真窗户都没有。”
    ”努力工作，你也会有的。”比利微笑着说，同时注意到年轻人手腕上戴着的”情绪平衡手环”，那是一款普及率很高的健康监测设备，据说能根据实时情绪数据提醒用户何时该放松、何时该补充营养剂、甚至何时该去消费点娱乐内容来”平衡心态”。
    场务离开后，吉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讽刺：”看到没？这就是人间现状。一边住在鸽子笼里吃着合成营养膏，一边戴着各种监测设备，活得像个被编程的机器人。他们如此渴望“真实的情感体验“，却连自己的情绪都需要机器来告诉自己是否“正常“。”
    ”所以他们需要我们。”比利把玩着手中的情感共鸣器，”需要我们来替他们感受，替他们活着。”
    ”没错！”吉米兴奋地说，”而你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制造顶级的情感体验，让我的业绩报表好看得闪瞎那些考核官的眼睛。同时。。。”他压低声音，”给斯嘉丽找点麻烦。”
    ”比如？”
    ”我收到消息，她正在筹备一场大型的“超脱分享会“，据说要现场展示她的一位“得意门生“达到了何等的情感纯净度。如果能在那时出点岔子。。。”吉米的笑容变得险恶，”比如说，让那位高徒突然情绪失控？”
    比利望向窗外。广场上，那群年轻人仍戴着神经感应器，沉浸在比利刚才制造的情感体验中。他们的脸上交替浮现恐惧、兴奋、解脱的复杂表情，就像饥渴的旅人终于尝到了清水，即使这水来自未知的深渊。
    ”我会考虑的，阿特。”比利轻声说，”但现在，我得准备下一场戏了。《无尽黄昏》的观众还在等着他们的“体验“呢。”
    吉米的投影满意地点头：”去吧，我的明星。记住，让我们讨厌的斯嘉丽小姐难堪，就是你下次评级的保证！”
    通讯切断，休息舱重归寂静。比利佩戴上情感共鸣器，细微的电流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预告着下一场表演的情感基调——这次是”怀旧与失落”。
    他再次望向窗外的城市，那些整齐划一的建筑，那些按部就班生活的人们，那些依赖科技管理情感的芸芸众生。多么奇妙的时代，人类解决了所有生存难题，却迷失了生活的意义；拥有了无限延长的生命，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而恶魔们，正忙着在这片情感荒漠上开辟自己的生意，顺便解决内部权力斗争。
    贝利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