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0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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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夜子时,我被阿禾的惊喘声惊醒。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她床头影子乱晃。
    她整个人蜷成虾米,额发全被冷汗浸透,左手攥着被角,右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分明是在虚空中描摹什么。
    我凑近一瞧,她掌心汗津津的,皮肤表层竟浮着极淡的金线纹路,像用细针挑破皮肤渗出来的,又像……她无意识间用指腹画上去的。
    “师父……”她突然低唤,睫毛剧烈颤动着睁开眼。
    看见我时,她猛地坐直,右手下意识去捂掌心,却又慢慢松开,盯着自己的手傻笑起来,“我又梦见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头了。他说,”你烧了纸,可心还锁着”。”她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抚过掌心的淡金纹路,“我刚才……刚才在梦里跟着他学画方子,醒了竟还记着。师父你看,这是不是”黄柏安魂散”的隐方?”
    我握住她的手。
    那纹路确实与我三年前在《山居医案》里用金线藏的隐方吻合——当年怕医案落进贪心人手里,特意把关键配伍融在药草图谱的脉络里,需得对着月光,让药香熏过三日才能显形。
    阿禾烧了被篡改的《补遗》时,我便知她在破执念,却没料到,她竟用最笨的法子,把锁在纸里的方,刻进了血肉里。
    “你不是描方,是在听药说话。”我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黄柏的皮要晒够七七四十九天,它才肯把安神的魂给你;安魂散里的夜交藤要在子时采,因为它怕黑,得摸着月亮的影子长。这些,书里写不全。”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像刚进山那年被蛇吓到时那样,可这次的眼泪是热的,滴在我颈窝里:“我懂了!昨日我蹲在药田边听了半日,柴胡的叶子沙沙响,和病人喊冷时的抽噎声一个调儿;续断的露珠总不落,像极了王阿婆攥着我手腕说”疼得睡不着”时,眼里打转的泪。”
    窗外的山鸡开始打鸣,我推她去洗漱。
    临出门时她回头,发梢还滴着水,却笑得像刚抽芽的白芷:“今日我不带《补遗》了,带小石头他们去药田。您说过,药的脾气,要拿耳朵听、拿眼睛看、拿心尖儿碰。”
    日头刚爬上东山顶,沈知白的信鸽就扑棱棱落进院儿里。
    那信筒是檀木刻的,还沾着露水,打开来是张簇新的地契,边角压着半片晒干的龙涎香——他倒记得我从前说过,山外药气杂,得用龙涎香净味。
    “地已清荒,只待种源。”我念着附言,抬头正撞见萧珩扛着锄头进来,后背的粗布汗衫浸成了深灰。
    他把锄头往墙根一靠,凑过来看地契:“要送菌土?”
    我点头:“得试试药魂认不认路。”
    阿禾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发辫用草绳随便扎着,手里还沾着泥:“师父要试土?我去喊小石头封坛!”
    三日后的清晨,生念园门口的三坛土有了动静。
    村民们围在坛边叽叽喳喳,王阿婆踮着脚往坛里瞧:“这石头土和普通山泥有啥不一样?莫不是苏大夫又在变戏法?”小石头蹲在地上,拿根细树枝扒拉坛口的封泥,鼻尖沾了灰:“师父说要放三日,让土自己选。”
    阿禾没说话,她的目光一直锁在中间那坛——来自石台异草根下的菌土。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呼吸猛地一滞:金丝正从坛口的缝隙里钻出来,像活了的银线,顺着陶坛外壁往上爬,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
    另外两坛却静悄悄的,混了龙眠土水的那坛甚至结了层白霜,像被什么嫌弃了。
    “能走的,不是土,是念。”我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根金丝。
    它触电似的缩了缩,又试探着缠上我的指节,“石台的土挨着新苗根须长了七日,每粒土都沾着黄柏、续断、防风的魂。山外的药圃要活,得先把这些魂哄高兴了。”
    萧珩不知何时蹲在我身边。
    他的掌心摊着五小团油纸包,每包都裹得方方正正,边角压出细密的折痕:“分五包,省着用。”他的拇指摩挲着其中一包,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罐——是我藏在百草囊旁的雪莲膏残片,“这包多加了金粉。山外浊气重,药魂怕闷。”
    我盯着那小罐。
    雪莲残瓣化成粉的那晚,我以为它跟着前世的执念一起散了,却不想萧珩早就在观察。
    他从未问过百草囊的秘密,却在替我捣药时记住了雪莲粉能净气,在看我晒药时看懂了药需“净养”。
    “你何时……”
    “那天你替我敷金疮药,说”血竭要配雪莲才不燥”。”他耳尖泛红,把油纸包塞进我手里,“我记着呢。”
    夜风卷着药香钻进地窖时,阿禾的手在发抖。
    那坛九节人参的空罐就搁在最里面的青石板上,罐底的积灰里,金线正像脉搏似的跳动。
    阿禾跪下来,掌心贴住罐壁,眼泪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师父,这是……”
    “囊中药死,魂不灭。”我蹲在她旁边,指腹抚过罐底的金线,“当年我坠崖时,百草囊里的千年灵芝碎了,九节人参烂了,可它们的魂还在。你看——”
    金线突然顺着阿禾的掌心往上爬,在积灰里勾出半幅图。
    是“安魂香”的配伍!
    我三年前在医案里漏写的最后一味,竟被药魂记着。
    阿禾哭得肩膀直颤,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半幅图:“原来不是您藏方,是药在等我长大。”
    次日清晨,阿禾的包袱里多了五筒菌土。
    送她到山口时,山风卷着晨雾,把她的蓝布裙吹得鼓鼓的。
    沈知白的马车停在路边,他穿着月白儒衫,正弯腰要接菌土,却被阿禾后退一步躲开了。
    “三月后,你若见苗夜放幽香、叶承露不坠,再来取第二包。”她的声音清亮,像山涧里的泉,“药魂认人,认的是真心。”
    转身时,她突然顿住。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萧珩立在高坡上,手里摇着那串铜风铃。
    那原本是药园的警铃,防野物偷药的,此刻却叮铃铃响得欢,每一声都裹着山风,扑进阿禾的衣领里。
    “那是……”沈知白挑眉。
    “送行铃。”我笑着替他解惑,“青石坳的规矩,远行人听见风铃响,就知道有人在山这边记挂着。”
    归程时,我绕到药田边。
    最后一片雪莲残瓣不知何时化尽了,金粉顺着风钻进新翻的土里。
    一株嫩苗正从土缝里钻出来,叶尖上挂着颗露珠,在晨光里晃啊晃,像在应和什么远方的呼唤。
    山雀扑棱棱飞过,我听见阿禾的马车声渐渐远了。
    三日后的黄昏,萧珩蹲在药田边翻土。
    他突然抬头:“你闻,风里是不是有股清香味?”
    我闭了闭眼。
    那是黄柏的苦香混着防风的清冽,正顺着东南方的风,往府城的方向去了。
    阿禾抵府城的第七日,仁济堂后院的青石板下,沈知白捧着第一筒菌土,指尖触到油纸包时,突然顿住——
    那纸包里,似乎有什么在轻轻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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