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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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那块灯芯残壳的手有些发颤。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在药柜抽屉里织出一片银霜,照得“灯在,人在”四个字忽明忽暗。
这字的划痕很浅,像极了从前我教阿禾认药时,她拿指甲在药匣上试深浅的力道——可阿禾昨日还在帮我晒陈皮,小石头跟着萧珩去林子里挖野山参,老吴头蹲在碑前补灯油,山婆子...她早半个月就说要去断喉岭找“醒山草”,至今没回。
指节抵着抽屉边缘,我突然想起前日整理医案时,最底下那册《山居医案·春伤篇》书脊压痕不太对。
当时急着给王婶的小孙子治百日咳,没细想。
此刻我猛地抽回手,转身去摸案头堆叠的稿纸——最上面是《金创药改良手记》,第二本《小儿惊悸症验方》,第三本...第三本该是《春伤篇》,可现在压着的是《冬咳症治要》。
后颈泛起凉意。
我掀开案头镇纸,果然在《冬咳症治要》最后一页找到了复写的压痕——墨迹未干,泛着浅浅的蓝,像被水浸过的靛青。
有人用薄纸拓印了我的医案。
药柜里的百部草香混着灯芯灰味涌进鼻腔。
我垂眼看向百草囊,藤纹在囊口若隐若现,像在呼吸。
前日灯祭时山婆子说“山醒了”,难道这“醒”不只是山,还有...人心?
我蹲下来,将手探进百草囊最深处。
那里藏着三包用蜡纸裹紧的药种:左边是紫苏籽,中间是野菊苗,右边...我指尖触到极细的丝线,是前日囊壁藤纹析出的微光丝,只有我能看见的金线。
轻轻将三包药种顺时针挪了三寸,右边那包“九节人参碎”的蜡纸角被我悄悄撕开一道缝,金线便顺着缝隙垂下来,像根看不见的引。
“若真要走,也该知道什么能带,什么该留。”我对着囊口低语,声音轻得像落在药柜上的灰。
次日晨雾未散,阿禾抱着药篓跨进院门时,发梢还沾着露水。
她今日穿了件青布衫,袖口挽到肘弯,腕子上系着我去年送她的红绳——那是用灯芯草编的,说能“拴住医心”。
“苏大夫,安神定魄汤的药引。”她把药篓搁在石桌上,里面是七朵半开的夜合花,花瓣上凝着水珠,“后山老槐树下采的,您说要半开的,我等了半宿。”
我接过药篓,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这丫头近月总在药园翻土,茧子比从前厚了。
“阿禾,”我突然开口,“若这药,只能救一人,你是给等得起的,还是等不起的?”
她愣了愣,眼尾的痣跟着动了动:“救得活的。等不起的人,拖不过三日。”
石桌下,我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这答案像把刀,锋利得扎人——可三年前我初穿来时,面对同样的问题,不也这样答过?
“明日我设三试。”我从袖中摸出片竹牌,“过则可持方出山,不过...便留园中,护灯三年。”
阿禾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火折子点着的灯芯:“我定要过!”她抓起药篓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晨雾里她的背影晃了晃,我望着她跑远的方向,听见自己心跳声撞着肋骨——这一试,试的哪里是她,分明是我自己。
第一试设在乱坟岗旧址。
萧珩天没亮就去砍了三根新木牌,替掉被山风刮倒的旧碑。
小石头抱着墨汁跟在他后头,沾了半脸黑,活像只小花猫。
我蹲在第三块碑前,摸了摸碑身的青苔——老吴头说,这里埋着三个没名字的兵,两个二十出头,一个刚满十六。
“你说,他们最想听后人讲哪句话?”我问阿禾。
她攥着刻刀,指节发白。
第一块碑前,她刻了“你杀的敌,护了妻儿”;第二块碑前,她刻了“你跌死那日,孩子学会走了”。
第三块碑前,她的刻刀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山风卷着松针刮过我们脚边。
我蹲下来,指尖抚过碑底模糊的刻痕——不知哪年哪月,有人用石子画了朵野菊。
“不是功过,是牵挂。”我轻声说,“他们怕的,不是被忘,是白死。”
阿禾的刻刀“当”地落在地上。
她蹲下来,用指甲在碑上划:“娘,我回家了。”最后一个“了”字尾音还没消,碑底突然腾起一团白雾,像谁轻轻叹了口气。
小石头“啊”地叫出声,墨汁泼了半裤腿。
萧珩伸手护住我后腰,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
我抬头看阿禾,她脸上挂着泪,却笑出了声:“苏大夫,我好像...懂了。”
第二试在药庐里。
我摊开两张油纸,左边是百草囊里存了三日的血竭粉,右边是今早新磨的。
阿禾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药粉:“颜色一样。”她抽出银针,在左边药粉里搅了搅,银针尖泛起淡金;又在右边搅了搅,银针还是银白。
“左边有金晕。”她舔了舔指尖,沾了点左边药粉,“舌底生津久。”最后她倒了两杯水,药粉落进去,左边的水纹里浮着金丝,右边的沉得快。
“此粉溶水后泛金晕,舌底生津久,是旧药——但为何更烈?”她仰起脸问我。
我没答,只让萧珩取来两个陶碗,各装三分药粉,倒满沸水。
三日后再看时,右边的陶碗里,药粉已霉成黑块;左边的却还红得发亮,像刚从血竭树上刮下来的。
萧珩皱着眉戳了戳左边陶碗:“这不像搁坏了的药。”
“药性不腐,因它”活着”。”我摸了摸百草囊,藤纹在囊底轻轻蠕动,“有些药,离了这山,便失了魂。”
当夜,阿禾的窗纸一直亮着。
我端着药盏经过她窗下,听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突然“刺啦”一声,像是撕纸。
我停住脚,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影子——她举着半页纸,往灯焰里送。
火光照得她影子晃了晃,像在发抖。
“阿禾?”我刚要敲门,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老吴头裹着件灰布袄,怀里揣着个布包:“给小豆熬的防风根,苏大夫说,得用园心第三株。”他把布包塞进我手里,指节上全是裂口子,“我挖的时候,那根须缠得紧,像...像有人攥着我手。”
布包还带着体温。
我打开看,防风根的须子果然盘成小团,像双合着的手。
抬头时,阿禾的窗纸暗了——她吹灭了灯。
第三日破晓,我站在生念园里,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
萧珩扛着两床草席从院外进来,草席下鼓鼓囊囊的,像卧着什么。
他冲我摇头:“雨要来了。”
我摸了摸百草囊,金线还好好地垂着。
远处传来阿禾的脚步声,她今天穿了那身青布衫,腕子上的红绳被露水浸得更艳了。
“三试第三日。”我望着她眼底的青黑,“准备好就开始吧。”
她用力点头,发梢扫过鼻尖。
我转身看向萧珩,他正把草席轻轻放在药庐前的空地上。
草席下的动静突然大了些,像是谁翻了个身。
山风卷着雨气扑过来,我听见云里传来闷雷——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