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闵炣这句话响在耳畔，低低的，很柔和，好像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那丝因为陌生环境和即将开始的工作而产生的细微紧绷感。
    他眨了眨眼，也小声地回了一个字：“好。”
    两人并肩沿着医院干净明亮的走廊向前走，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回响。很快，他们在一扇虚掩着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门牌上标注着“第三会议室”。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从门缝里透出来。
    谭秀渝深吸了一口气，率先上前一步，屈起手指，用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倒是很有节奏。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清亮悦耳的男声：“请进。”
    谭秀渝伸手，缓缓推开了门，迈步走了进去。殷闵炣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并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会议室内部布置得干净而简洁。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占据中心，正前方悬挂着一个尺寸不小的显示屏，周围摆放着十来把黑色的皮质座椅。
    里面的人不算多，殷闵炣目光快速扫过，心里默默数了数，加上他和谭秀渝，刚好十个人。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气氛看起来还算轻松。
    谭秀渝目光扫视一圈，找到了靠近显示屏一侧的两个空位，便安静地走了过去，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殷闵炣非常自然地跟了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谭秀渝将随身携带的文件夹放在光洁的桌面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抬起头，目光望向主讲台的方向，默默地等待着会议开始。
    然而，这一抬头，他的视线却猝不及防地，与坐在主讲位上的一个男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谭秀渝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的男人，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显得不那么刻板。他长相儒雅俊秀，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温文。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却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谭秀渝这个方向，带着一种专注的打量。
    谭秀渝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这个人……给他一种隐约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那张脸，那种气质，都带着点模糊的印象。但他努力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姓名和关联。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微妙的异样。
    殷闵炣就坐在谭秀渝身边，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片刻的走神和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微微侧过头，靠近谭秀渝，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关切的小声询问：“怎么了？”
    谭秀渝摇了摇头，暂时没有头绪，而且会议即将开始，他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深究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他收回目光，准备将注意力放回会议本身。
    但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看着他的男人，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绕过会议桌的尽头，步伐从容，径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殷闵炣看着对方朝自己和谭秀渝走过来，眉头立刻微微皱了起来，眼神里带上了几分警惕。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微微前倾，也想要跟着站起来，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挡在谭秀渝身前。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本能。
    但谭秀渝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意图，在他动作之前，迅速回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带着轻微制止意味的眼神，很轻地摇了摇头。
    殷闵炣接收到他的信号，动作顿住，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还是按捺住了，重新坐稳，目光依旧带着审视紧紧盯着那个走近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两人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似乎不确定该如何开口，但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里，又闪烁着几分期盼和确认的光芒。
    他看着谭秀渝，声音温和，带着试探：“谭秀渝……？是你吗？”
    谭秀渝顿了一下，对于对方能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些许意外。他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微微颔首，语气清淡地反问：“我是。请问您是……？”
    听到他确认，那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又染上一点自嘲的意味，笑了笑：“何齐。果然……认不出来了么？”
    他似乎有些感慨，然后很快调整了表情，目光转向一旁虎视眈眈的殷闵炣，笑容变得自然了些，“殷闵炣，对吗？我刚刚看到谭秀渝走进来，还以为是眼花了，不太敢确认。直到看到你也在，这才敢肯定。你们是……来这边出差的？真是好巧啊。”
    何齐……
    谭秀渝想起来了。这个何齐，是他们高中的校友，隔壁班的。实际上，谭秀渝和他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仅仅是在学校组织的一些跨班级活动，比如学科竞赛、文艺汇演筹备时，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和合作。充其量只能算是……关系还不错的同学？
    但谭秀渝隐约记得，这个何齐当时对他似乎总是表现出一种超出普通同学的亲近和关心，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会在小组活动时特意坐到他旁边，会在他偶尔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那时候的谭秀渝，心思敏感却又迟钝，大多数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与我无关”，而且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学习和应对殷闵炣那家伙永无止境的“骚扰”上，对于何齐这种含蓄的好意，他并未深想，只觉得对方是个友善的人。
    但现在，成为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经历过感情，再回头看那些青涩的往事，他忽然就明白了。
    当年何齐对他，恐怕是存着一些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好感的。
    只是，那时候的少年谭秀渝身边，早就被一个叫殷闵炣的人以霸道又黏糊的方式彻底占据，眼里心里，根本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想到这里，谭秀渝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下意识地侧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殷闵炣。
    殷闵炣此刻正皱着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何齐”这个名字对应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了，脸上挂起了那种习惯性的笑容，朝何齐点了点头，客套地回应：“哦，我记起来了，你是隔壁班的班长，对吧？确实好久不见了。”
    何齐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感慨：“是啊，真是好久没见了，算起来，得有七八年了吧？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在这里遇到，还是以这样的身份。”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谭秀渝，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眼神里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谭秀渝心中警铃大作。他可不希望在这个工作场合，叙什么同学旧情，尤其还是这种带着点尴尬历史的老同学。这要是把那些陈年往事翻出来，殷闵炣那家伙还得了？
    他立刻抢在对方开口之前，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含蓄地提醒道：“何先生，会议是不是马上要开始了？”
    何齐被他这么一打断，微微一愣，随即像是也意识到了场合的不合时宜，他不傻，也听出了谭秀渝话语里划清界限的意味。
    他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些，点了点头，恢复了专业的态度：“是的，马上就开始。”他看了一眼谭秀渝和殷闵炣，语气带上鼓励，“我们医院这边对你们研究所那边的项目印象一直很不错，今天的流程主要是互相熟悉和初步对接，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二位加油。”
    谭秀渝见他不再执着于叙旧，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浅淡得体的微笑：“谢谢。”
    何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未尽的话语，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主讲位置。
    殷闵炣在一旁，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抿着嘴，目光带着点探究，一直盯着谭秀渝的侧脸，视线仿佛有温度。
    谭秀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简直怕了他这副样子。他了解殷闵炣，与其等他委屈又黏糊地盘问，不如自己主动说清楚，省得麻烦。
    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然后微微向殷闵炣那边侧过头，压低声音，语速略快地解释道：“我跟他不熟，只有以前在学校活动里见过几次。就算……就算他以前可能对我有点那方面的意思，那也是过去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这种少年时期的懵懂好感，肯定早就没了。说不定人家现在早就结婚有对象了。你……别老盯着我看了。”
    他一口气说完，感觉耳根有点发热。跟现任解释疑似前任追求者的存在，这体验真是……一言难尽。
    殷闵炣听完他的“坦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听起来有点酸，但又带着点满意的意思。他看在谭秀渝主动交代的份上，勉为其难地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
    但他显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谭秀渝。在桌子底下，他用自己的膝盖，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谭秀渝的腿，小声嘟囔：“谭秀渝，你烂桃花怎么这么多？高中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要是不在，你是不是早就被人拐跑了？以防万一，我是不是应该把你关起来？”
    谭秀渝：“…………”
    对于殷闵炣这种毫无逻辑、倒打一耙的“指控”，谭博士决定采取最高效的应对策略——无视。
    他立刻转回头，一脸认真地看向前方已经开始亮起显示出会议主题PPT的大屏幕，仿佛瞬间进入了专注的工作状态，将身边那个散发着酸味的麻烦精完全屏蔽在外。
    殷闵炣看着他这副标准的“鸵鸟”姿态，知道他是故意装的，但也拿他没办法，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终于也将注意力转向了会议内容。
    ---
    三个小时后。
    谭秀渝拉开车门，有些疲惫地钻进副驾驶座，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连续三个小时的精神集中，即使大部分时间只是在聆听，也消耗了不少心力和脑力。
    殷闵炣看着他略显倦怠的侧脸，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有点担忧地问道：“很累吗？”说着，他就习惯性地想凑过去，看看他的脸色，或者帮他揉揉太阳穴。
    谭秀渝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正好看见对方凑过来的俊脸。他没有躲闪，身体反而下意识的在熟悉的氣息靠近时放松下来，摇了摇头：“还行。主要是有点饿了。”他实话实说。
    其实身体上并不算特别劳累，顶多是脑细胞死了一些。这三个小时的会议，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合作方在介绍他们医院的流程、设备以及提出一些初步建议，真正需要谭秀渝和殷闵炣这边进行详细阐述或展示的环节少之又少。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以何齐为代表的合作方，似乎对他们两人格外宽容和友善。不仅态度亲切，易于沟通，甚至对他们提交的数据和报告都表现出了超乎预期的欣赏和认可，几乎没提出什么刁难性的问题，和之前A市分院相比要轻松得多。加上殷闵炣在旁边适时地补充和协助，整个对接过程异常顺利，以至于谭秀渝比原计划提前结束了工作，感觉轻松得有些不切实际。
    殷闵炣不怎么信，但看谭秀渝眼神清明，不像是强撑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笑了，伸手捏了把他的脸颊：“好好好，带你去吃饭，饿着我们谭博士可不行。想吃什么？”
    谭秀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中午一点了。他没什么特别的胃口，便回了两个字：“随便。”
    “”随便”可是世界上最难搞的菜。”殷闵炣啧了一声，最终还是自己利落地下了决定，“吃麻辣烫吧，我知道有一家不错。”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驶出医院停车场，汇入车流，然后又问，“那下午呢？有什么计划吗？好不容易来B市一趟，要不要去哪里玩玩？我知道有几个地方还挺有意思的。”
    谭秀渝犹豫了一下，习惯性地考虑工作：“明天还有正式的流程观察环节，今天下午是不是应该再准备一下……”
    “哎呀，准备工作不是上午都搞定了嘛！放松一下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殷闵炣立刻开始他的“威逼利诱”大法，从“劳逸结合”讲到“体验风土人情”，再从“你忍心让我一个人无聊”撒娇到“我知道有家店蛋糕特别好吃”……
    最终，在殷闵炣锲而不舍且软硬兼施的哄骗下，在殷闵炣面前一向原则性不算特别强的谭博士，还是叹了口气，半推半就地被殷少爷说服了，放弃了回酒店继续工作的念头。
    ……
    坐在一家看起来干净温馨的小馆子里，空气暖烘烘的，远离了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和会议的严肃氛围，谭秀渝感觉浑身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他垂着眼，用吸管慢悠悠地搅动着面前杯子里的奶茶，看着黑色的珍珠在棕黑色的液体中浮沉。
    殷闵炣端着一个巨大的碗走了回来，里面是热气腾腾、食材丰富的麻辣烫。他将碗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然后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谭秀渝：“试试看？这家店我上次来B市就发现了，味道特别正宗。”他特地点的清汤锅底，就是为了让口味清淡的谭秀渝也能一起吃。
    谭秀渝看着那碗香气四溢的食物，犹豫了一下。他平时的饮食都很简单健康，很少接触这类街边小吃。但和殷闵炣重新在一起这段时间，他似乎总被对方带着，尝试各种以前不会接触的东西。
    他想了想，试探着用筷子夹起一片圆滚滚的鱼豆腐，动作有些生疏。
    殷闵炣一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鼓励和期待。见他夹起来了，便笑着把自己面前一个小碟子推过去，里面是调好的酱料：“喏，这是酱油和醋，你可以沾点这个吃，味道会更鲜。”
    谭秀渝看着那碟简单的酱料，愣了一下，心里忍不住再次感叹对方的细心和体贴。他总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依言，将鱼豆腐在酱碟里轻轻沾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吹了吹气，咬了一小口。
    食物还很烫，混合着酱油的咸鲜和醋的微酸在舌尖弥漫开来，鱼豆腐很Q弹，口感不错，意外的好吃。
    殷闵炣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评价。
    谭秀渝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又夹了一根煮得软烂的白菜，在酱料里滚了滚，送入口中，然后才点了点头，给出肯定的评价：“很好吃。”
    “我就说吧！”殷闵炣顿时乐不可支，热情地继续推荐，用筷子从自己碗里夹起一个鼓鼓的福袋，作势要往谭秀渝的碗里放，“这个福袋也很好吃的，里面包了年糕和鱼籽，你试试吗？”
    谭秀渝看着对方不停地把各种食材往自己这边夹，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但看着殷闵炣恨不得把整碗都塞给他的架势，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制止。
    反正……按照惯例，最后吃不完的，还是丢给殷闵炣解决。
    谭博士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作者闲话：

    殷·日常吃醋·闵·带老婆乱吃垃圾食品·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