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冀乱景 25.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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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意渐浓,易京城的白日被蝉鸣与燥热统治,连青石板路面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然而,比天气更灼人的,是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日益紧绷的压抑。公孙瓒与刘虞之间的矛盾,已不再是隐秘的暗流,而是逐渐浮上水面的裂痕,清晰得令人心慌。
林薇的“清墨医馆”依旧开门接诊,但气氛已大不相同。前来求医的兵士脸上少了往日的松懈,多了几分凝重与焦躁。流民数量有增无减,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病痛,还有北方边境日益恶劣的消息——胡骑寇边愈发频繁,规模也更大,而蓟城方面始终态度暧昧,甚至有人私下传言,刘虞默许了某些部落的劫掠行为,意在消耗公孙瓒的实力。
这一日午后,林薇刚送走一位因中暑昏厥的流民老者,正揉着发胀的额角,便见田畴步履匆匆地踏入医馆。他向来从容的儒雅面容上,此刻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清墨姑娘,叨扰了。”田畴拱手,语气急促,“军中几位负责文书誊录的先生,连日劳累,加之暑热,竟有多人病倒,发热呕吐,症状相似。军中大夫恐是时疫,不敢怠慢,特来请姑娘前往一看。”
时疫?林薇心头一凛。在这物资匮乏、人员密集的军营,若真是时疫,后果不堪设想。“田先生稍待,我取药箱便去。”她毫不犹豫地应下。
赶到军营指定的隔离区域,情况比林薇预想的稍好,但也足够触目惊心。七八个文吏模样的人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面色潮红,呻吟不止。林薇仔细检查了他们的症状——高热、头痛、恶心、肌肉酸痛,脉象浮数有力。
“近日可曾接触过类似病患?或食用过来历不明的水源、食物?”林薇一边询问陪同的军医,一边迅速打开药箱。
军医摇头:“回先生,这几人平日只在营中处理文书,接触外人有限。饮食也与寻常兵士无异。”
林薇心中稍定。结合症状和有限的流行病学调查,她初步判断这更像是一场群体性的“暑湿感冒”,因天气炎热、劳累过度、体质下降所致,传染性远不及真正的霍乱、伤寒等烈性时疫。但若处理不当,在高热和脱水下,同样可能危及生命。
她立刻指挥在场的人:“将所有病患集中管理,与他们接触过的人密切观察。病患所用器物单独存放,用沸水或石灰水清洗。打开所有门窗,保持通风!”接着,她开出以石膏、知母、甘草、粳米为主的“白虎汤”加减方,重在清热泻火,益气生津,又佐以藿香、佩兰等化湿浊。
“立即按方煎药,所有病患,无论症状轻重,皆需服用!另备大量淡盐开水,能喝下多少便喝多少!”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原本有些慌乱的军医和兵士迅速找到了主心骨,依令行事。
田畴在一旁看着林薇沉着指挥、处置得当,眼中赞赏与忧虑交织。他低声道:“多亏姑娘在此。只是……此事若传开,恐引起营中不必要的恐慌。”
林薇净着手,冷静道:“田先生放心,此症可控,并非烈性时疫。但需严格按我所说之法执行,阻断传播,及时用药,便无大碍。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如实告知病情,避免以讹传讹。”
田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就在林薇忙着指导煎药、观察病人反应时,赵云的身影出现在了隔离区外。他显然是闻讯赶来,并未进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与田畴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却不时投向正在忙碌的林薇。见她虽额角带汗,鬓发微湿,但神情专注,举止沉稳,他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林薇抬眸间,与他目光遥遥一触。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但那眼神中传递出的信任与支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安心。她亦轻轻点头回应,随即又投入到救治工作中。
直到天色向晚,所有病患都用过药,情况暂时稳定下来,林薇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婉拒了田畴安排的马车,独自返回医馆。
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吹拂着她汗湿的衣襟。街道上行人稀少,巡防的兵士队列明显比往日密集,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路过将军府附近时,她看到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争执之声,虽听不真切,但那激烈的语调,足以让人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回到医馆,王婶和小蝶早已等候多时。小蝶扑上来抱住她,小脸上满是担忧:“阿姊,你去了好久。”
“没事,军营里有些人生病了,阿姊去帮忙。”林薇柔声安抚,疲惫地坐下。王婶端上一直温着的饭菜,欲言又止。
“王婶,有话但说无妨。”林薇看出她的异样。
王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姑娘,今日下午,街面上都在传……说蓟城那边,可能要断了对易京的所有粮草供应,还要派人来……来”接管”防务哩!这……这可如何是好?”
林薇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消息传得这么快,看来局势真的已经到了临界点。她想起赵云之前的提醒,想起军营中病倒的文吏,想起将军府传来的争执声……一切迹象都表明,冲突已不可避免。
她食不知味地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心中乱糟糟的,既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
夜深人静,林薇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就着昏黄的油灯,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青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她开始认真思考退路。如果易京待不下去了,她能去哪里?南下中原?那里同样是诸侯混战,危机四伏。凭借这身医术,或许能谋生,但小蝶和王婶呢?她们能承受颠沛流离之苦吗?
还有……他。
那个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已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的沉稳,他的担当,他偶尔流露的、笨拙的关切,都如同点点星火,在她冰冷陌生的异世旅途中,温暖着她的心。若真要离开,她舍得吗?
“叩、叩。”极轻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这个时辰……林薇心中一动,起身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赵云低沉的声音,比平日里更添几分沙哑。
林薇打开门。月光下,赵云独自一人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白日的甲胄,脸上带着浓重的倦色,眼神却锐利如常,仿佛能穿透夜色。
“将军?”林薇有些意外,侧身让他进来,“可是军营那边……”
“病患情况稳定,田畴在处理。”赵云走进来,并未坐下,只是站在屋中,目光扫过她桌上摊开的、写满药材名称和注意事项的麻纸,最后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你……累了一天,可还撑得住?”
“我没事。”林薇摇摇头,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心知他此来绝非只为问候,“将军深夜前来,必有要事?”
赵云沉默了片刻,屋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林薇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刘虞已下令,断绝易京、北平等地一切钱粮军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如巨石投入深潭,在林薇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其麾下从事齐周,已率数千人马,自蓟城出发,不日将至,名为”协防”,实为吞并。”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这确切的消息,林薇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主公……绝不会坐以待毙。”赵云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属于军人的决绝,“战事,恐难避免。”
他向前迈了一步,距离林薇更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布满的血丝,以及那血丝之下,深藏的无奈与决断。“易京,即将成为战场。”他一字一顿,目光紧紧锁住林薇,“此地,已非你与孩童久留之所。”
林薇的心猛地一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深邃的墨色里,她看到了担忧,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提醒,甚至……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痛楚的挣扎。
“我……”她的声音干涩。
“我已安排妥当。”赵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保护欲,“三日后,会有一支前往河间郡运送物资的车队离开。河间目前尚在主公掌控,相对安稳。你带着小蝶、王婶,随车队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刻有云纹的木符,塞到林薇手中,“持此符,寻河间郡尉孙瑾,他自会安置你们。”
那木符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熨帖着林薇冰凉的指尖。她看着他,看着他为她设想周全,为他连退路都已铺好,心中百感交集,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化作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热意。
“为何……要为我做这些?”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赵云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穿越了层层迷雾,直抵她灵魂深处。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沉而清晰的话语:
“乱世飘萍,终需有根。你之医术,当活人无数,不该陨于此地烽火。”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郑重,“况且……云,亦不愿见你涉险。”
不愿见你涉险。
短短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朦胧情愫,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而沉重的答案。他不是在施舍怜悯,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守护他认定重要的人。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林薇没有擦拭,只是紧紧攥着那枚尚存他体温的木符,仿佛攥住了乱世中唯一确定的依靠。
赵云看着她滚落的泪珠,冷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拭泪,那布满厚茧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缓缓落下,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三日后,卯时初刻,东门外。”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烙印在灵魂深处,“……保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那玄甲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薇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内,手中木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夜风呜咽,带来了远方隐约的、如同战鼓催响般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