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冀乱景 15.暗涌的冬夜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6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易京的冬日,一天冷过一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伤兵营里却因为林薇的存在,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带着药草清苦气的生机。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大部分伤员的伤势稳定下来,陆续康复归队。那些曾经濒死的士兵,如今成了“林先生”最忠实的拥护者,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林薇医术最好的证明。连最初心存疑虑的李、张二位医官,如今也对林薇心悦诚服,俨然以弟子自居,将林薇那套强调“清创”、“隔离”、“消毒”的理念奉为圭臬,并在实践中不断完善着符合这个时代条件的操作方法。
林薇并未因此松懈。她利用相对稳定的环境,开始系统性地整理自己的医学知识。她让识字的张医官帮忙,将一些常见外伤的处理流程、草药的辨识与使用、以及基础的卫生防疫要点,用尽量浅显的语言记录下来,甚至配上了简单的图示。她知道,单凭她一人之力能救的人有限,唯有将知识传播开去,才能惠及更多人。这份被李、张二位医官视为“宝典”的手稿,开始在伤兵营乃至其他营区的医官手中悄悄传抄。
物质条件也改善了许多。公孙瓒虽然对林薇的拒绝心存芥蒂,但面子功夫还是做得十足,伤兵营的用度确实是按最高规格供给,药材、粮食、布匹都比以往充足。林薇将那匹青绢请王婶帮忙,给自己和小蝶各做了一身厚实的冬衣,总算抵御住了北地的严寒。
然而,易京城内的气氛却愈发令人窒息。公孙瓒似乎彻底沉溺于打造他的“铁桶江山”,对内统治越发严酷,动辄对属下斥责打骂,听闻连以往颇为倚重的关靖等谋士,如今进言也需小心翼翼。对外则完全采取守势,深沟高垒,拒不出战,任由袁绍一步步蚕食冀州其余郡县。
赵云变得愈发忙碌,也愈发沉默。他时常被召入内城议事,每次回来,眉宇间的忧色便深重一分。他来伤兵营的次数少了,但每次来,即便只是远远看上一眼,确认林薇安好,或者简短交代几句药材补给事宜,那沉稳的存在本身,就能让林薇感到一丝安心。
这日傍晚,雪下得大了些。林薇刚指导张医官处理完一个复杂的复合骨折病例,洗净手,正准备回自己帐篷看看小蝶,却见赵云冒着风雪,大步走了进来。他未曾披甲,只着一身深色常服,肩头落满了雪花,脸色比天气更加阴沉。
“林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迫,“有件事,需劳烦你即刻随我走一趟。”
林薇见他神色不对,心中一动:“将军,出了何事?”
赵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是严纲将军。”
严纲?林薇知道此人,乃是公孙瓒麾下大将,地位颇高,以勇猛著称。他怎么了?
“严将军午后巡城时,不慎从马背摔下,撞在了垛口石上,后脑受伤,昏迷不醒。军中大夫看了,皆束手无策,言……言恐伤及颅脑,回天乏术。”赵云语速很快,“我向主公举荐了先生。”
林薇心头一凛。严纲是公孙瓒的心腹爱将,他若有事,公孙瓒震怒之下,迁怒于人并非不可能。而且,颅脑损伤,即便在现代也是极其危重的情况,在这个缺乏影像学检查和神经外科手术条件的时代,难度可想而知。
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出诊。治好了,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治不好,很可能引火烧身。
但看着赵云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恳切和信任,以及其中深藏的、对袍泽性命的担忧,林薇到嘴边的推脱之词咽了回去。医者的本能,以及对赵云处境的理解(他举荐了她,若她不去或治不好,他亦要承担责任),让她瞬间做出了决定。
“我需带上我的药箱和那套银针。”林薇冷静道。
“已在门外备马。”赵云立刻道。
雪夜中的易京城,更显空旷死寂。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一路无话,直奔严纲府邸。
府内早已乱作一团,仆役面带惊恐,穿梭不息。公孙瓒竟也亲自在场,背负双手,脸色铁青地在厅中踱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几名军中医官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见到赵云带着林薇进来,公孙瓒锐利的目光立刻钉在林薇身上,带着审视与最后一线希望:“你就是林薇?子龙举荐你,言你医术通神。严纲乃吾臂膀,你若能救他,重重有赏!若不能……”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
“民女必当尽力。”林薇行了一礼,无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直接走向内室榻前。
严纲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浅促。后脑枕部有一处明显的肿胀和破损,血迹已干涸。林薇先探了探他的颈动脉,搏动快而弱。翻开眼睑,瞳孔对光反射迟钝,两侧瞳孔略有不等大。检查四肢,肌张力异常。
典型的颅脑损伤体征,很可能有颅内出血和脑水肿。情况万分危急。
“如何?”公孙瓒跟了进来,声音紧绷。
“严将军颅脑受创,内有瘀血(她用了中医术语),压迫神明,故昏迷不醒。”林薇沉声道,“需立刻施针,尝试通络醒神,化瘀开窍,并用药降低……颅内压力(她换了个说法)。但此症极其凶险,民女只能尽力一试,无法保证结果。”
“你只管施为!”公孙瓒大手一挥。
林薇不再多言,打开药箱,取出那套赵云所赠的银针。她屏息凝神,回忆着现代针灸学中关于醒脑开窍、调节颅内压的穴位知识,结合她对人体解剖的理解,选定了百会、水沟、内关、足三里、三阴交、涌泉等穴位。她的手法快、准、稳,银针依次刺入,或捻或转,深浅有度。
随后,她又开出方剂:以丹参、川芎、桃仁活血化瘀;麝香(幸好营中还有少量存货)、冰片开窍醒神;茯苓、泽泻利水渗湿以减轻脑水肿;再配以人参吊住元气。令人速去煎药。
施针过程中,严纲的身体偶尔会出现细微的抽搐,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些许,但并未苏醒。林薇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刺激反应,关键还在于颅内出血是否能停止,水肿是否能消退。
她守在榻前,密切观察着严纲的每一丝变化,不时调整针刺的角度和力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赵云一直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如同一座沉稳的山,为她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干扰和压力。公孙瓒则焦躁地在外间踱步,每一次脚步声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弦上。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一个时辰后,汤药煎好,林薇亲自用小勺,一点点撬开严纲的牙关,将药汁缓缓灌入。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公孙瓒的耐心即将耗尽,脸色越来越难看时,严纲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嗬气声,虽然依旧未醒,但灰败的脸色似乎回转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一点点。
“将军!”林薇适时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肯定,“严将军生机未绝,药力已开始运行。眼下需保持安静,持续用药施针,或有一线生机。”
公孙瓒猛地停下脚步,凑到榻前仔细看了看,他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看出严纲似乎比之前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好了一点点。他盯着林薇,目光闪烁,最终哼了一声:“既如此,你便留在此处,日夜看护!需要什么,直接吩咐!若严纲有何不测,唯你是问!”
说完,他深深看了赵云一眼,拂袖而去。
压力并未解除,反而更具体地压在了林薇肩上。但她心中却稍稍一松,至少,争取到了时间。
赵云走上前,低声道:“先生……辛苦了。我已安排陈到带人在外守卫,先生若有任何需要,或觉不妥,可随时让他通知我。”
林薇点了点头,看着赵云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忧虑,轻声道:“将军也请保重。此处有我。”
赵云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感激,有信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句:“一切小心。”随即也转身离去,他还有繁重的军务需要处理。
林薇独自留在充斥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内室,看着榻上命悬一线的严纲,又看了看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她知道,自己已被彻底卷入了易京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救治严纲,已不仅仅是一个医者的责任,更牵扯到公孙瓒的喜怒、赵云的处境,甚至可能影响到这座孤城未来的走向。
她握了握袖中那套冰凉的银针,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前途如何凶险,她所能做的,也唯有恪守医道,竭尽全力,在这乱世的惊涛骇浪中,守住自己的一方小舟,以及船上需要她庇护的人。
长夜漫漫,雪落无声。易京城的这个冬夜,因一位将军的生死,而显得格外漫长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