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九月浪潮》  02天台晒棉被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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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在五楼,西晒,午后时分走廊里闷热得像蒸笼。萧鑫找到自己的寝室——506,门虚掩着,里面依旧空无一人,只有他早上匆忙扔下的行李孤零零地待在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的淡淡气味和灰尘的味道。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手指划过光滑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印痕。属于他的这片小小空间,还是一片空白,等待被填满。门后的课程表显示,他们506宿舍四个人,都隶属于管理学院电子商务专业。这意味着未来的四年,他们不仅是生活上的室友,也将是课堂上的同学。
    他打开那个最大的行李箱,最上面就是奶奶仔细打包好的被子。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轻盈羽绒被或蚕丝被,而是一床实打实的棉花被,用的还是那种老式的、印着略显俗气却无比喜庆的大红牡丹和金色凤凰图案的缎面被套。因为年岁久远和反复洗涤,鲜艳的红色有些发白,摸上去却异常柔软熨帖,带着奶奶浆洗后特有的阳光皂荚的清香,以及一点点老家老厝里挥之不去的、微潮的木头和烟火气。
    奶奶在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张罗这床被子。她说广州靠海,湿气重,夏天热得闷人,冬天屋里头又阴冷刺骨,被子非得厚实些不可。她特意托人从乡下买了新弹的好棉花,自己一针一线,在昏黄的灯下缝了好几个晚上。针脚细密均匀,仿佛把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缝了进去。临行前,她反复叮嘱:“阿鑫啊,到了那边,天气好就要把被子抱到顶楼晒晒,晒透了,晚上盖着才舒服,骨头才不会痛。”
    他把被子从箱子里抱出来,沉甸甸的,抱了满怀,像是抱着一整个安稳的过去。被子用那种红蓝白条纹交织的、极具年代感的尼龙编织袋装着,鼓鼓囊囊,几乎遮住了他大半个视线。
    走廊尽头有一道锈绿色的铁门,门楣很低,上面用红漆写着“天台”两个字,漆迹有些斑驳。门没锁,他侧着身子,用肩膀顶开那扇沉重的、发出“吱呀”呻吟的铁门,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天台的狭窄水泥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
    推开天台那扇最后一道铁门的一刹那,毫无遮挡的、白花花的阳光如同灼热的潮水,劈头盖脸地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九月的广州午后,天台的温度高得骇人,热浪肉眼可见地在眼前翻滚、扭曲,远处的一切景物都仿佛在水波中荡漾。水泥地被烈日曝晒得滚烫,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情。一阵毫无预兆的强风猛地扑来,带着城市远方的喧嚣和高空特有的自由气息,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眼睛眯成一条缝,额前湿漉的头发疯狂舞动。T恤衫紧紧贴在身上,被汗水浸湿,又几乎瞬间被这干热的风蒸干,留下淡淡的汗渍。
    但他却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楼下宿舍走廊那混杂气味的、开阔的、毫无保留的、带着阳光最纯粹最猛烈力量的味道,甚至能闻到阳光炙烤水泥和金属护栏发出的微焦气息。
    天台异常宽敞,是整栋宿舍楼的最高点,视野极好,仿佛拥有了整片天空。远处,大学城各具特色的校园建筑错落有致地铺陈开来,红砖墙、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光;更远处,蜿蜒的珠江支流像一条银色的缎带,静静流淌,几艘货船缓慢移动着。近处,已经有不少五颜六色的被子、床单、枕芯占据了所有有利地形,在纵横交错的竹竿晾衣绳上,在宽厚的水泥护栏上,浩浩荡荡地享受着日光浴,像一支支色彩斑斓的舰队,又像一面面宣告着占领与新生活的旗帜。它们的主人大概早已深谙此道,在这个开学的日子,第一时间将积攒了一个暑假潮气的寝具拿来,进行一场彻底的曝晒杀菌仪式。
    萧鑫扛着被子,在“旗海”中穿梭,好不容易在靠近东南角的地方找到一小段还空着的护栏。他将沉重的编织袋放下,拉开拉链,那床鲜艳得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旧棉被终于完全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大红牡丹和金色凤凰图案在强光下甚至有些耀眼。
    被子里,裹挟着的是奶奶身上熟悉的味道,一种混合了老家灶火炊烟、拜神用的淡淡线香、还有她常年擦拭的清凉万金油的气息。这味道曾包裹着他度过无数个夜晚,驱散噩梦,带来安宁。如今,却要在这完全陌生的、辽阔的天台上,接受异乡最炽烈阳光的曝晒和最狂野风的洗礼。他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不舍与迟疑,仿佛这独一无二的味道被阳光晒淡一分,被风吹散一厘,他与那个温暖小家的距离就遥远了一里,那种叫做“乡愁”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具体而锋利。
    他甩甩头,赶走这瞬间的多愁善感。用力抱起被子,双臂展开,像是要进行某种仪式般,用力地抖了抖,让里面压实的新棉花絮重新变得蓬松起来,充满空气。然后,他仔细地将被子展开,尽可能平整地铺搭在滚烫的水泥护栏上,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确保每一寸被面、每一个角落都能最大限度地、贪婪地吸收到阳光的能量。广州的阳光,果然名不虚传,热烈得几乎烫手。
    他从旁边捡了几块被遗弃的、干净的小砖块和石子,仔细地压住被子的四个角,又在中段多加了几块,防止那越来越起劲的狂风突然发起脾气,把他这艘满载乡愁的“红船”吹落到楼下。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天台风很大,呼呼地吹过耳畔,反而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热和心里的些许郁结。他靠在同样被晒得发烫的护栏边,微微眯着眼,俯瞰着下面变得渺小的行人和缓慢移动的车辆,望着远处开阔的城市风景。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离家的惶惑感似乎被这高处的风吹散了一些,一种独自面对庞大新世界的茫然、微小的兴奋、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却又莫名地让人心跳加速。
    他从裤袋里掏出那部旧手机,打开相机,对着护栏上那床在众多素色、格子、条纹或现代简约图案的寝具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土气”却异常鲜活的大红牡丹棉被,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穹和广州大学城充满现代感的天际线。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犹豫,直接打开微信,点开了那个唯一置顶的、备注为“奶奶”的对话框。
    “被子晒好了。广州太阳很大,风也很大。”他打字发送,然后附上了那张照片。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话框顶端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奶奶不会打字,她只习惯发长长的语音条。很快,一条长达几十秒的语音条蹦了出来。
    他点开,将手机听筒紧紧贴到耳边,奶奶那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急切又温暖的普通话立刻穿透了天台呼呼的风声,清晰地响起来:“阿鑫啊,晒了就好,晒了就好!晒透了晚上盖着才舒服,筋骨才不会痛,才不会得风湿。你那里风大不大?压好没有?用石头压牢一点,别给风吹走了哦!刚吃完饭没有?吃的什么?食堂的饭吃得惯吗?要不要奶奶给你寄点肉粽和鱼丸过去?你阿伯昨天还送来了好多新鲜的马鲛鱼,我炸了些鱼卷,一起寄给你好不好?……”
    一连串的问题,夹杂着细微的、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止不住的唠叨,像温暖的潮水一样通过电波涌来。萧鑫一条一条仔细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种酸酸涩涩又暖暖涨涨的情绪充斥在心口。他又发了一条语音过去:“压得很牢,吹不走的。吃过了,吃的沙县拌面,很好吃,和家里的味道有点像。不用寄了,阿嬷,这里什么都有卖的,很方便。”他习惯性地叫了“阿嬷”,在闽南,很多孩子叫奶奶就是叫“阿嬷”的。
    他又耐心地陪奶奶聊了几句,反复保证自己一切都好,宿舍很好,同学也很好,才在她千叮万嘱“晚上一定要用热水泡脚”、“钱不够一定要讲”中结束了对话。
    收起手机,他继续在天台呆了一会儿。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身上,皮肤被晒得有些发烫,甚至微微刺痛,却也有种被彻底消毒、杀菌、焕然一新的痛快感。他看着自己的被子,那鲜艳的、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节奏的老式图案,在这崭新的、现代化的环境里,奇异地、顽强地扎下根来,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
    风更大了些,鼓动着被面,吹得被子微微鼓胀起来,像一艘蓄满了风的、红色的、充满希望和温暖的船,暂时停泊在这水泥森林的屋顶,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启航。
    直到感觉后背的T恤已经被晒得滚烫,皮肤也有些受不了了,他才转身准备下楼。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重新踏入楼梯间的阴凉里时,周身还缠绕着阳光炽烈的余温,耳朵里也仿佛还有风的呼啸。他想,今晚,裹挟着阳光味道和奶奶气息的这床被子,或许真的能带给他一个踏实的好梦,驱散初来乍到的所有不安。
    回到506宿舍时,情况已经大变。门敞开着,里面热闹非凡。另外两个舍友已经到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削,正一言不发地埋头疯狂组装电脑主机,主板、显卡、电源线、螺丝刀铺了一地,神情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那专注劲儿一看就是未来码农或技术流的苗子;另一个身材高壮,肤色黝黑,穿着NBA球星的篮球背心,一身虬结的肌肉贲张,正对着手机大声说着什么,声音洪亮得能震醒天花板上的灰尘,听起来像是在和高中同学兴奋地分享大学见闻,语气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
    萧鑫的床位是靠门的下铺,之前空着的书桌和柜子此刻已经被他的行李占满,显得不再那么空旷。那个高壮的男生看到他进来,匆匆对着电话吼了句“行了行了先不说了!我舍友回来了!回头聊!”,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萧鑫,露出的笑容爽朗得像外面的太阳,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热忱:“嘿,哥们儿!你就是萧鑫吧?刚才看了门口贴的名单。我叫高鹏,鹏程万里的鹏!咱俩以后不光是室友,还是同班同学哈!”他说话像打枪,又快又响,带着点北方口音。
    “你好。我是萧鑫。”萧鑫简单地回答,语气不可避免地带着些初识的拘谨。高鹏的热情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福建泉州,对不对?名单上看到了!好地方啊!”高鹏一拍大腿,嗓门丝毫未减,“听说你们那边电商搞得很厉害?鞋服产业带,回头得多跟你请教请教!”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或者说毫不在意萧鑫的拘束,自顾自地表达着友好和好奇,性格外放得像一本打开的书。
    那边正拧着CPU风扇的眼镜男闻言也推了推眼镜,从一堆线缆里抬起头,声音不大,有些内向地小声说了句:“你好,我叫赵辉。也是电商的。”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社交能量,又迅速补充了一句,“我带了家乡的腊肠,晚上可以一起吃。”然后立刻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他那些精密的零件,沉浸在自己的技术世界里。
    宿舍里顿时充满了真实的、嘈杂的、甚至有些混乱的生活气息。三个即将同窗四年的电商专业男生,带着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背景,在此刻碰撞在一起。萧鑫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慢慢整理带来的书本和杂物。他把书拿出来放在桌角,又把奶奶塞进行李箱最里层的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铁观音拿出来,放在另一边。
    窗外,阳光依然猛烈,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仿佛能穿透这几层楼板,看到天台上那床正在尽情吸收光热、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大红棉被。
    那是他在这片崭新、喧嚣、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土地上,在即将开始的四年同窗生涯里,亲手安置的第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坚实的据点。
    风物小记·闽南语小课堂
    一、今日风物:中国南方高校“晒被大会”是开学季和晴好天气的一大自然景观。源于南方潮湿气候,定期曝晒被褥以驱除湿气、螨虫,是学生时代必不可少的生活智慧。五颜六色的被褥铺满天台,既是实用主义,也成了集体生活里一道温暖而有趣的风景线,甚至暗藏着抢占“阳光地盘”的微小竞争。
    二,闽南语小课堂:
    1、“晒太阳”——读作【phài-thài-ing】(谐音:排太阳)-例:“好天时,紧抱配啊出去排太阳。”(好天气,赶紧抱被子出去晒太阳。)
    2、“被子”——读作【phōe-á】(谐音:配啊)-例:“天寒,盖烧配啊则烩凊。”(天冷,盖暖和的被子才不会冷。)
    3、“风很大”——读作【hongguātuā】(谐音:轰挂多)-例:“今仔日天台轰挂多,衫裤着夹予牢!”(今天天台风很大,衣服要夹牢!)
    4、“奶奶”(祖母)——读作【mā】(谐音:嬷)-例:“阮嬷真庝我。”(我奶奶很疼我。)(注:此处依主角设定,采用闽南常见叫法)
    5、“同学”——读作【tng-o  h】(谐音:同哦)-例:“阮兜有三个同哦。”(我们宿舍有三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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