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金簪藏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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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江南,烟雨缠绵,将雕梁画栋的姜府也浸润得湿漉漉、灰蒙蒙。庭院深深,几株晚开的海棠在细雨中颤巍巍地绽放,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无情打落,零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碾入泥泞,徒留一缕若有似无的残香,很快便被潮湿阴冷的空气吞噬殆尽。这锦绣堆砌的府邸,于西角偏院独居的庶女姜芜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而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跪坐在一方陈旧的蒲团上,面前是一张桐木琴。琴身斑驳,漆色剥落,唯琴尾处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凤凰纹路,被岁月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这是她仅有的、来自“过去”的物件。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琴弦,姜芜的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雨幕上,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沉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正欲拨弦,房门却“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哟,扰人清静,原来是二小姐在这儿”对牛弹琴”呢!”尖利刻薄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嫡长姐姜玉蓉一身华贵的云锦衣裙,带着两个趾高气扬的丫鬟,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她环视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屋子,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姜芜迅速将指尖藏入宽大的素色衣袖中,掩去那因常年抚琴而磨出的薄茧。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低柔顺从,听不出丝毫情绪:“长姐教训的是,是芜儿疏忽了。”
    “疏忽?”姜玉蓉嗤笑一声,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张桐木琴,“一个低贱的庶女,也配碰这等雅物?没得污了贵客的耳朵!我看你是骨头轻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几步上前,带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风,扬手就要将那琴掀翻在地。
    姜芜心头一紧。那琴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是藏匿秘密的所在。就在姜玉蓉的手即将碰到琴身时,姜芜像是被惊得手足无措,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手臂“不小心”撞翻了旁边小几上搁置的颜料盘。
    “哗啦——”
    朱砂、石青、藤黄……浓艳刺目的颜料泼洒而出,不偏不倚,尽数浇在了姜玉蓉怀中紧抱着的一卷画轴上!
    “啊——我的《春山图》!”姜玉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忙脚乱地展开画卷。只见那幅据说价值千两白银的名家真迹上,一大片淋漓的朱红如同泼洒的鲜血,彻底毁了画中清雅的山水意境。
    “贱人!你故意的!”姜玉蓉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扬手就要朝姜芜脸上扇去。
    姜芜却已顺势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哽咽:“长姐息怒!妹妹该死!妹妹是无心的!妹妹愿抄写《金刚经》百卷,日夜焚香祷告,为长姐祈福消灾!”
    她伏在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无人看见的角度,她袖中的手紧紧攥住了一支冰凉坚硬的金簪。簪身古朴,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但若细看,那花蕊深处,似乎隐隐刻着一个模糊的狼头图腾。这是抚养她长大的老仆姜伯悄悄塞给她的,说是她“娘亲”的遗物。
    忍一时,换生机。她在心底默念,指尖用力,金簪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绪强行镇定下来。
    姜玉蓉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庶妹,又看看手中彻底毁掉的名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本想狠狠教训姜芜一顿,但想到今晚府中设宴,父亲宴请了京中来的贵客,若闹得太过难看,恐惹父亲不快。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脏污的画卷狠狠摔在姜芜身上:“祈福?我看你是存心咒我!这笔账我记下了!今晚宴席,你给我安分点,再敢丢人现眼,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带着丫鬟,像一阵旋风般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满室狼藉和跪在地上的姜芜。
    姜芜缓缓抬起头,脸上卑微的泪痕犹在,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平静。她慢慢站起身,拂去身上的颜料污渍,目光落在被姜玉蓉掀翻在地的桐木琴上。琴身侧面,因刚才的撞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隐约可见里面似乎夹着一小块暗黄色的东西——像是一角陈旧的羊皮。
    她瞳孔微缩,迅速蹲下身,不动声色地将琴扶正,用袖子遮住了那道裂缝。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那个东西吗?姜伯临终前含糊提过的……希望?
    夜幕降临,姜府前厅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姜芜作为不受重视的庶女,位置被安排在宴席最末,几乎隐在灯影的角落里。
    她低眉顺眼地坐着,面前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主位上,姜老爷正满脸堆笑地奉承着主宾——一位来自京城的年轻公子。那公子一身青衫,看似素雅,衣料却是上好的云锦暗纹,举止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从容气度。他执杯含笑,目光偶尔扫过全场,看似温和,却总让姜芜有种被无形之物窥探的感觉。他自称赵琰,是游学至此的士子。
    席间,姜玉蓉为了挽回白天丢失的颜面,特意献艺。她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技尚可,引得众人纷纷称赞。姜老爷脸上有光,捋着胡须,颇为得意。
    “玉蓉小姐琴艺精湛,令人心旷神怡。”赵琰放下酒杯,抚掌轻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飘向了角落里的姜芜,“听闻府上二小姐亦通音律?不知可否请二小姐也奏一曲,让我等一饱耳福?”
    此言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下来。姜玉蓉脸上的笑容僵住,狠狠剜了姜芜一眼。姜老爷也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庶女上不得台面。
    姜芜心中警铃大作。她站起身,微微福礼,声音细弱蚊蝇:“赵公子谬赞。芜儿资质愚钝,琴艺粗陋,不敢污了贵客清听。”
    “二妹妹何必过谦?”姜玉蓉抢过话头,脸上带着假笑,眼底却满是恶意,“赵公子想听,是你的福分。还不快弹一曲,莫要扫了大家的兴!”她就是要看姜芜出丑。
    众目睽睽之下,姜芜无法再推拒。她走到厅中早已备好的另一张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上琴弦。她弹的是最寻常的《采菱曲》,指法刻意显得生疏,甚至故意拨错了一两个音,琴声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滞涩。
    一曲终了,席间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礼貌性掌声。姜玉蓉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赵琰却轻轻“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拍,似在回味。他抬眼看向姜芜,唇角含笑,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二小姐此曲,技法虽稍显稚嫩,然这尾韵的处理……倒让在下想起一首久未听闻的古曲,似是……《金缕曲》的余音绕梁?”
    “《金缕曲》”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原本喧闹的宴席上炸开!
    席间瞬间死寂一片。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前朝亡国之音,早已被列为禁曲,谁人敢奏?谁人敢提?这赵公子轻飘飘一句话,却将姜芜推到了风口浪尖!
    姜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指尖瞬间冰凉,脸色更是白得透明。她猛地抬头,撞进赵琰那双含笑的凤眸里——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剖开!
    “赵……赵公子说笑了。”姜芜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由疼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金缕曲》乃前朝禁曲,芜儿一介深闺女子,如何得知?不过是……是琴技不精,贻笑大方罢了。”
    她站起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勉强稳住:“芜儿有些不胜酒力,先行告退,望父亲、赵公子恕罪。”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在众人或惊疑、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匆匆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前厅。
    ---
    夜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吹拂着姜芜滚烫的脸颊。她逃到后花园的莲池边,扶着冰冷的石栏,大口喘息,心口剧烈地起伏,几乎要跳出胸腔。
    《金缕曲》!他怎么会知道?他听出来了?他到底是谁?是巧合,还是……刻意试探?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姜伯临终前浑浊眼中深切的忧虑,想起他枯槁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衣袖时留下的那句破碎遗言:“复国……勿信赵……”
    难道……这个赵琰……
    “更深露重,二小姐独自在此,可是有心事?”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姜芜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月光如水,倾泻在莲池之上,泛起粼粼波光。赵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青衫落拓,长身玉立,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根折下的柳枝。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像这夜色一样深不见底。
    “赵公子。”姜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屈膝行礼,“只是觉得厅内闷热,出来透透气。”
    “原来如此。”赵琰缓步走近,停在池畔。他用柳枝轻轻划动着池水,荡开一圈圈涟漪,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席间是在下唐突了。只是……那《金缕曲》的末章,相传谱写的乃是前朝都城陷落时,焚城烈火的冲天之势,金戈铁马,玉石俱焚……其声悲壮惨烈,闻者心惊。二小姐琴音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余韵,倒是勾起了在下的几分好奇。”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姜芜竭力隐藏的过去!
    姜芜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支金簪,尖锐的簪尾狠狠刺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她不能慌!绝不能露出破绽!
    “公子博学,所言之事,芜儿闻所未闻。”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民女只知《采菱曲》是江南小调,唱的是采菱女的辛苦与欢愉。公子所说的焚城烈火……太过遥远,芜儿不懂这些。”
    她微微欠身,准备离开这个危险的男人:“夜已深,芜儿该回去了,告辞。”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怀中那本贴身藏着的、记录着《金缕曲》残谱的薄薄琴谱,因她动作幅度稍大,竟滑落了一页出来,飘飘荡荡,眼看就要落入池中!
    姜芜心中大骇,下意识地伸手去捞!
    然而,一只穿着云纹锦靴的脚,却比她更快一步,稳稳地踩在了那张飘落的纸页上。
    姜芜的动作僵在半空。
    赵琰弯腰,慢条斯理地拾起那张纸页。月光下,纸页泛黄,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并非琴谱,而像是……地图的一角?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纸面,目光在那奇特的纹路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递还给姜芜,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冰凉的手腕。
    “二小姐的东西,可要收好了。”他声音温和依旧,眼神却深若寒潭,“这江南夜雨湿冷,莫要着凉。”
    姜芜一把夺过纸页,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她甚至不敢再看赵琰一眼,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莲池边。
    螭龙!
    姜芜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依旧紧握在袖中的金簪——那簪头花蕊深处,被鲜血浸染后愈发清晰的狼头图腾!
    狼头……螭龙……
    两个截然不同的图腾,却在她的脑海中瞬间重叠、碰撞!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赵琰那只伸来的手,直直地撞进他含笑的眼眸深处——
    那里面,没有半分怜惜,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猎人的冰冷审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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