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幻境开启的日子，愈发近了。
    秋山门内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弟子们交谈时压低的嗓音、匆匆的脚步、以及看向某些热门人选时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关于秘境名额、资源分配、以及可能存在的“特殊照顾”的流言，更是甚嚣尘上。
    林见夏尽量缩在聆秋院里，减少外出，但偶尔去膳堂或杂役处，也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紧张感。
    他听说此次带队的长老最终确认为霜凌一剑程月岐，一位以刚正严厉著称的剑修长老，这似乎让一部分弟子松了口气，但又有人暗中议论，说即便是程长老，恐怕也难以完全杜绝“意外”发生。
    这些流言像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林见夏心上。
    他知道，那些“意外”是针对谁的。
    叶知秋似乎更忙了。他在聆秋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深夜才归，身上有时带着极淡的血腥气，很快便被他用某种术法驱散，有时则是不同属性的灵力残留痕迹，冰冷、灼热、或是阴寒。
    他的脸色总是苍白，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亮得像淬了寒冰的剑锋，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林见夏的训练并未因秘境临近而停止，反而强度有所增加。
    叶知秋的要求越发严苛，有时林见夏只是控制火苗的稳定性稍差半分，便会招来冰冷的注视，那目光里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
    但他咬牙坚持着，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那缕星火确实在一点点变得“驯服”，虽然依旧微弱，但出现和熄灭渐渐能随心意而动，引燃枯草的成功率也从十之二三提升到了接近半数。
    他知道，这可能是叶知秋能为他做的、在危机四伏的幻境中增加一丝渺茫生机的唯一方式。
    这认知让他心里沉甸甸的，既有无法言说的感激，也有更深的不安——叶知秋似乎认定了他会一起去？
    这日午后，叶知秋罕见地没有外出，而是在书房待了许久。
    出来时，他手中拿着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灰布小包裹。
    他将包裹递给正在院中擦拭石桌的林见夏。
    “换上。”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林见夏愣愣地接过，入手微沉。
    他回到小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灰扑扑的杂役服饰，但触手冰凉柔韧，似乎与他平日穿的粗布衣料截然不同，内衬还缝着几个不起眼的暗袋。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瓶丹药，贴着“辟谷”二字标签，以及几张皱巴巴、看起来威力甚微的低阶符箓——避尘符、微弱照明符，甚至还有一张几乎算是废品的初级护身符，灵气黯淡。
    这些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内门弟子而言，恐怕都寒酸得可笑。
    但林见夏却明白，这大概是叶知秋在目前处境下，能不动声色为他准备的最“合适”的装备了。
    这身衣服或许能提供些许微不足道的防护，辟谷丹能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而那些低阶符箓，正好符合一个杂役可能偶然得到的“破烂”形象，不会引人怀疑。
    他默默地换上新衣，尺寸意外地合身。
    他将丹药和符箓小心地放入暗袋，手指拂过那粗糙的布料，心里五味杂陈。
    当他走出小屋时，叶知秋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并未停留，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准备妥当。
    “跟紧，少看，少问。”
    叶知秋的声音依旧冷淡，
    “若遇险，自行躲避，无人会顾你。”
    “是，少主。”
    林见夏低声应道，心脏却因为那句“无人会顾你”而微微抽紧。
    他知道这是事实，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冰冷的现实刺痛。
    出发前最后两日，聆秋院迎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来者是程月岐长老座下的一名亲传弟子，名叫石磊，人如其名，身材高大壮硕，面容刚毅，带着一股剑修特有的凛然之气。
    他对叶知秋的态度不算热络，但保持着基本的尊重。
    “叶师兄，师尊命我前来，确认此次进入幻境的弟子名单及后勤杂役安排。”
    石磊的声音洪亮，递上一份玉简。
    叶知秋接过玉简，神识扫过，面色如常。林见夏垂手站在不远处，心跳如鼓。
    他知道那名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以杂役的身份。
    果然，叶知秋将玉简递回，淡淡道：“无误。有劳石师弟。”
    石磊收回玉简，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落在林见夏身上，带着一丝审视：“这位便是师兄此次要带入幻境的杂役？瞧着面生，修为似乎也……”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
    带一个毫无修为的杂役进入危险重重的秘境，实属不智，甚至可能拖累队伍。
    叶知秋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嗯，他用惯了，手脚还算伶俐，处理些琐事罢了。”
    石磊皱了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开口，只是又看了林见夏一眼，那目光带着几分不解和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拱手告辞：“既如此，师弟告辞。三日后清晨，山门广场集合，还请师兄准时。”
    送走石磊，院中恢复寂静。
    林见夏却无法平静。
    石磊那一眼，仿佛戳破了他最后一点侥幸。所有人都知道，带他进去是累赘。
    
    叶知秋不可能不知道。
    为什么还要带他去？
    他看向叶知秋，对方却已转身走向书房，只留给他一个冷漠挺拔的背影。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又似乎笼罩在更深的迷雾里。是试探？是棋子？还是……那微乎其微的、连叶知秋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一丝不同？
    林见夏不敢深想。
    出发的前夜，林见夏将自己那点寒酸的“装备”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填满。他对雾隐幻境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只知道里面机遇与危险并存，妖兽、毒瘴、陷阱、以及……来自同门的暗箭。
    他能活下去吗？
    深夜，他依旧无法入睡，干脆起身，鬼使神差地又煮了一碗姜糖水。
    这一次，他煮得格外用心，将姜片切得极薄，红糖熬得微微粘稠。
    他将碗放在书房门外，看着那氤氲的热气，心里一片混乱。
    他想说点什么，道谢？告别？或是祈求保护？却都觉得不合时宜，无比可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叶知秋站在门内阴影里，目光落在廊下那碗散发着辛辣甜香气息的水上，又抬起眼，看着那个消失在转角处的、穿着灰扑扑新衣的瘦弱背影。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如同冰封湖面下微弱的水流。
    片刻后，他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水。
    水温透过碗壁，熨帖着指尖，一路暖入心底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
    夜风拂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气息，也带来了无形硝烟的味道。
    明日，便是启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