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的余威，透过教室窗户玻璃，在布满划痕的木制课桌上投下明亮晃眼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旧书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们闷热的呼吸。
    林隅安低着头，指尖用力到几乎要掐进那份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里。
    右上角那个用红笔狠狠圈出的分数，像一枚灼热的烙印，烫得他眼睛发涩。
    58分。
    比上次还低了三分。
    周围是嘈杂的喧闹，考得好的在对答案，声音雀跃；考得一般的在唉声叹气，互相诉苦。每一种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鼓膜上。
    他沉默地把卷子对折，再对折，试图把那耻辱的数字藏起来，塞进桌肚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当它不存在。
    可那分数早已清晰地刻在了脑子里，连同那种熟悉的、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他明明很努力了。
    暑假两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出门，窝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对着买来的复习资料和成沓的卷子一遍遍演算。
    笔记本写得密密麻麻，错题集也整理了一大本。
    他以为自己这次总会有点进步，哪怕只是一点点。结果却总是这样。付出的时间和汗水，像扔进无底洞，连个回响都听不见。
    讲台上，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老刘正在分析这次开学摸底考的情况，声音抑扬顿挫：“……基础！一再强调基础要打牢！有些同学啊，就是眼高手低，难题不肯钻研，基础题又老是丢分……”
    林隅安觉得每一句都像是在点名批评自己。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后颈棘突的骨头清晰地凸出来，显得有些脆弱。
    鼻尖萦绕着试卷刚刚印刷出来不久的、带着微弱刺激性气味的新鲜油墨味，让他一阵阵反胃。
    他不甘心。
    真的，非常非常不甘心。
    那股劲儿憋在胸口，堵得发慌，却又找不到出口，只能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南墙。下课铃响得像一场赦免。
    老刘终于结束了训话，布置完作业，夹着课本走了。
    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桌椅拖动的声音、笑闹声、呼朋引伴去小卖部的声音汇成一片。
    林隅安没动。
    他慢吞吞地拿出下节课的教材，又把那张皱巴巴的数学卷子展开，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发呆。
    一道很基础的选择题，他旁边空白处写满了凌乱的演算过程，最终却还是选了一个错误的答案。“隅安，走啊，去买水！”同桌周浩大大咧咧地拍了他一下。
    “不了，你们去吧。”林隅安摇摇头，声音有些闷。他现在不想动，也不想见任何人。
    周浩看了看他摊开的卷子，了然地点点头，也没勉强：“行吧，那给你带瓶冰可乐？降降火。”
    “谢谢，不用了。”林隅安勉强扯出一个笑。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喧闹声渐渐远去。林隅安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准备重新研究一下错得最惨的那道函数大题。
    题目文字读了三遍，脑子却像一团浆糊，根本理不清思路。
    焦躁感像蚂蚁一样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的耐心。就在他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破的时候，一片阴影轻轻笼罩了他的课桌。
    林隅安下意识地抬头。
    是沈墨竹。
    他站在过道里，身形清瘦挺拔，穿着干净整洁的蓝白色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锁骨位置。
    他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大概是刚帮老师从办公室拿回来。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却衬得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更加清冷。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属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潭水，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是年级里无人不知的名字。永远的第一名，优秀到令人仰望，也疏离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林隅安愣了一下，心脏没来由地缩紧，下意识地想把桌上的卷子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感到一阵窘迫，脸颊微微发烫，像是差生的秘密被优等生当场抓包。沈墨竹的目光似乎极快地从他摊开的、布满红叉的卷子上扫过，没有停留，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惊讶或者鄙夷的情绪。
    他只是伸手指了指林隅安桌角那本快掉下去的物理练习册，声音清淡，听不出什么起伏：“这个，要掉了。”
    “哦……哦，谢谢。”林隅安慌忙把练习册往里推了推，动作有些笨拙。
    沈墨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怀里那摞作业本最上面的一本，放在了林隅安的桌角。
    那是林隅安的作业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
    放下本子，沈墨竹便抱着剩下的作业，转身走向下一个同学的座位，继续分发，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多看林隅安一眼。仿佛真的只是顺便提醒他练习册要掉了，顺便发个作业。
    林隅安悄悄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刚才的紧张有点可笑。
    沈墨竹那样的人，怎么会特意关注自己和他的破分数。
    他重新低下头，心情却因为这个小插曲更加烦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作业本的封皮。
    几分钟后，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拿起数学卷子时，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白色草稿纸，从卷子中间滑落下来，轻飘飘地掉在他的腿上。
    “嗯？”林隅安疑惑地捡起来。
    这不是他的草稿纸。他的草稿纸都乱七八糟地塞在文件夹里。
    他迟疑着打开。
    纸上是用黑色水笔写就的解题步骤，字迹清峻工整，力透纸背。
    正是他刚才死磕了半天也无从下手的那道函数大题。
    每一步推导都清晰明了，关键公式和易错点旁边还有极其简练的小字批注，直指核心。
    这字迹……有点眼熟。好像刚才发下来的数学作业本上，老师打的“优”旁边，那个作为范本复印的解题过程，就是这种字迹。
    林隅安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倏地抬头，视线慌乱地投向教室前方。
    沈墨竹还在一组一组地发着作业，侧脸线条利落冷淡，神情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任务里。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微抿的唇角和不带笑意的下颌线。
    是……他掉的吗？
    林隅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另一面墨水的轻微凹陷。
    这么详细的过程，不像随手乱写的草稿。
    难道……是特意写给自己看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林隅安立刻按了回去。
    怎么可能。
    沈墨竹那样的人，凭什么关注自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差生？
    估计是不小心夹带在作业本里掉出来的吧。
    或许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笔记摘要，不小心弄丢了。
    对，一定是巧合。
    林隅安把这张意外获得的“秘籍”小心翼翼地对折好，夹进了数学书里。
    胸腔里那股因为考试失利而淤积的沉郁，似乎被这小小的、莫名其妙的插曲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再次看向那道曾经令他绝望的大题，对照着纸上清晰的步骤，尝试着去理解。那些原本缠成一团的思路，仿佛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隐约露出了一点可供前行的路径。
    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宣告着夏日末梢的燥热还未远去。
    林隅安埋下头，拿起笔，在那张草稿纸的空白处，开始一步步地演算起来。
    阳光照在他微微沁出汗珠的额角和专注的睫毛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还不知道这张纸的来源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抓住这偶然出现的、或许是唯一能帮助他理解这道题目的浮木。
    而在教室的另一端，沈墨竹发完了最后一本作业，状似无意地抬眼，目光掠过那个埋首苦算的、毛茸茸的发顶，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落入一颗极细的石子，涟漪稍纵即逝。
    他推了推眼镜，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姿态依旧是一贯的冷清自持。
    仿佛一切，都只是这个燥热午后最寻常不过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