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贤哉,吉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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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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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吉安,周五有个讲座你去不去?听说院里头请了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来。”
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炸响在草纸乱飞的办公室里。
那角落里的纸堆耸动,如春雨过后新笋拨开土堆土堆那样,一只白净的手直直朝上伸出来:“去去去,当然去!”
接着一颗头从白纸间冒出,头发乱蓬蓬,眼下泛着乌青,整张脸看上去像是被吸干了阳气。
“李吉安,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釜山行》看过不?你现在和那里头的丧尸一个样。”那人见了李吉安这副鬼样子,倒吸口气往后退。
“一边闪开,你进组一个多月了,哪天见我不这样?我又几时变成丧尸来咬你们了?我看你就是末世灾难片看多了。王大眼,我是不是给你的任务分配得太少了?天天有这闲工夫看电影。”那人匍匐着从地上站起。
李吉安身材高挑,俯视瞧人本就带着股淡淡的疏离感,眼下胡子拉碴,下巴一片青色,看上去更是生人勿近。
王鱼肆尴尬地笑了笑,瞪着两只眼睛和李吉安打马虎眼:“没没没,不少的组长,我只是随口一说,咋就急眼了……”
罢了,他贴着门框遛出去,只遥遥丢下一句:“那成,到时候咱两一块去了哈。”
李吉安翻个白眼,心中暗骂两句:“跑那么快,你才丧尸。”
他出过道饮口水润润喉咙,伸直手脚四仰八叉王八似的打了个哈欠,脖子上挤出层双下巴。
唉,真是身不由己啊,那几只千年老王八定了个狗屁规定,短期内参与的项目越多,拨的款越多,害得他为了那点小钱天天在其他组之间瞎转悠。
别的大热课题的组倒是资金充沛不咋去,可是他们组不一样啊,真的冷门到极点了。
谁家好人跑去研究南极地质啊,又没样本又没人,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本来想填一个别的什么上去,结果手快键盘敲成南极了。
他揉揉小腹,肚里咕叽咕叽叫,懊悔没有抓住那王大眼叫他带份东西来吃。
只好又钻回废纸堆,好一通乱找才找到张饭票,手指一屈握在手里,收起出过门来。
他一溜烟跑到楼下,诺大个园区,险些没找到食堂在哪,还是抓个别的学科的研究员问了,才跌跌撞撞爬进饭厅。
没办法,谁叫他整天泡在办公室里,平常的饭都是求了自己的组员外出时带一份回来的,压根没有去过几次食堂。
那个研究员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是饿的实在受不了的乞丐,一时间觉得太过可怜,善心大发要买份饭请他吃。
结果他从兜里揣出张揉得皱巴巴的饭票递到前台,人家才知道原来只是个久不见光的研究员,当下脚趾扣地,脸上挂不住面子,趁着他买饭的时候偷偷跑了。
待到李吉安转过头来想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才发现人家早没影了,那阿姨在打饭口催他快走,别挡别人的路,他只得就此作罢,端着自己的饭走了。
他觅了食堂角落一个没人注意的地儿,放了餐盘,自己独享午饭。
餐盘里的饭菜难吃的要死,他额头挤出厚厚几道褶皱,看着满碗里的油,怀疑这盘子里装的黄牛肉都是下水沟里的老鼠冒充的,霎时想从嘴里把刚才咽下去的全给抠出来。
但没奈何食堂就那么几道菜,这不知名炒肉要比那些肝肠之类的猪牛羊杂好多了,他可真真受不了动物内脏那些东西。
他忍着胃里捣腾的恶心,将这些菜就着塑料大米吞下去。
吃到一半,桌子对面来了个人。
他疑惑抬眼,肚里寻思着怎么有人这么不长眼睛,没看见已经有人坐了么,鼻子倒先被一阵米香吸引了去。
他眼神定在那个精致的饭盒上,里面盛了白净净的米粒,水煮的肉片凉切码在一旁,还缀着几根青绿的菜叶子。
和自己碗中的一比,李吉安觉得自己吃的和猪没什么两样。
毕竟猪吃泔水,他也吃泔水。
那人对着碗里的饭却没有丝毫动作的意思。
他咽咽口水,藏不住眼里的艳羡。
喂,你不吃就给我啊喂!
那人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他直勾勾的目光,看见他盯着饭盒不停地伸出舌尖舔嘴唇,先是诧异,随后有了个好点子。
“那个……同志,我这里吃不下了,你能不能帮我吃掉?”他将饭盒往前推,挪到李吉安眼前。
天哪,是大恩人!李吉安感动得要从嘴里落下口水来。
他忙不迭地点头,勾住饭盒,抄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从食物和牙齿间的缝隙挤出声音,黏黏糊糊道:“谢谢您啊,真是救了我一条老命了,您以后肯定报大运。”
那人也不再出声,只是陪着人把饭吃完。
他见李吉安抽了桌上的餐巾纸擦擦嘴,晓得他吃完了,伸手要去够那个空盒,却被李吉安捏了手腕。
他抬头去看李吉安,见他冷着脸,像朵乌云遮住他面前的光线,不知道的以为他干了什么事惹恼了这人。
可李吉安一开口,又变了个气势:“唉,怎么了,我帮你洗就好啦,难不成吃人家饭还要人家帮洗碗?回头洗干净了还你”
他挑了眉:“你又不知道我在哪儿工作,更不知道我是谁,上哪找我?”
李吉安古怪地觑他一眼:“你不在这研究院工作还要上哪去?不知道你是谁告诉我就好了呗。”
他听了后不再废话,也不管李吉安如何,从他手里捞了饭盒就走,留下一句:“你还真说对了,我真不在这研究所上班。”
李吉安吃人嘴短,也不好再骂回去,只一气想着真是个怪人,人家免费帮忙都不做,这么爱帮人家收拾,不会是保洁阿姨……叔吧。
他便也不再纠结,不要帮忙就算了,他乐得白吃一顿。
想到这,他掉了头,转身朝着另一个出口去了,只是不认路,险些又晕了。
下午,李吉安照样泡在办公室,坐在桌前是右眼皮一直跳,他还纳闷咋回事。晚间下班时,被王鱼肆从一堆实验器具和废纸里拖出来,和其他几个组员拿绳子给他绑了扛去宿舍,说什么也要让他今天好好休息。
“王大眼,你放我下来!”
“不放,你都多少天没休息了?再这么下去,哪天死在那里都没有人给你收尸……你要倒了,我们的研究也做不成了。”王鱼肆被闹得烦,使劲拍了他脑门。
毕竟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再这么下去,真怕他猝死都不知道呢。
“合着就是利用我帮你们搞工作呗,你们一个个倒是乐得清闲,一到饭点就跑路,就留我一个在那里艰苦奋斗,这项目推进哪样不是我亲力亲为?”他还在挣扎,像条缺水的鱼胡乱倒腾身子。
他被众人按在床上,牛高马大快一米八的个子硬是争不过几个小子,被王鱼肆死死压着,渐渐地困意也涌上来,沾着枕头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大中午,他是被照在脸上的阳光给晒醒的,现在才是三伏始,太阳毒着呢,晒得他脸上火辣辣一片。
他眨眨眼,阳光钻进瞳孔里,一阵火燎过的疼,像有人拿了颗钉子在刮眼球。他闭上眼皮想要挡住这光线,却无济于事。
他想举起手遮一遮阳光,被子把他裹住,手压根儿伸不出来。
“小兔崽子,裹那么严实是想让我中暑吗?”他骂了句脏的。
总这么被绑着也不是个事儿,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躬起背在床上蛄蛹,晃得床板嘎吱响,一不注意,从巴掌大的床上掉下来。
“呀,组长,”寝室的门忽然开了,王鱼肆这小子尖叫着从外边冲进来,扶起被包成粽子的李吉安,“你这……扮虫子呢?”
李吉安脖子一梗,眼睛翻得胜过死鱼白,痉挛的嘴角扯到下巴去了。
如果不是这家伙出的馊主意,自己何至于此?
李吉安声色俱厉,控诉着王鱼肆惨无人道的罪行:“你先别说这个,快给我送开啊!大夏天给我盖那么厚,你是想热死我,然后自己做组长吗?”
王鱼肆瞪着那双大眼,心虚扭过头,嘴里含糊一句对不住。
李吉安还没有意识到王鱼肆是什么意思,霎时间天旋地转,一张帅脸挤到地上,被当成拖布擦地。
王鱼肆把一条李吉安翻个面,毛手毛脚去勾绑在李吉安身后的绳子。当时怕李吉安挣扎就多打了几个死结,现在反倒解不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鱼肆手上全是汗,那绳结被摸得滑溜溜,他只好从桌上取了把剪刀,铰断那几节绳子,终于把李吉安“解救”出来。
身上束缚刚松,李吉安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忘了自己还在被子里,站起来时被身上被褥扯住,脸朝地摔在坚硬的瓷砖上。
“我靠,”他将手伸出被子,撑着地坐起,轻轻捏住撞得发青的鼻梁揉,“我恨你王鱼肆。”
王鱼肆苦不堪言,所有解释在李吉安的栽赃陷害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吉安扶着床脚站起身,呸呸吐掉满嘴的灰尘,回过身来俯下头盯着王鱼肆,眼神青面鬼似的将瘫坐在地上的王鱼肆扫了个遍,像是要把他剖肠刮肚。
王鱼肆要哭出来了,被这般鬼魅看几眼折去大半寿命。
李吉安看不惯他这副哭啼啼的样子,没好气一巴掌捂住他的脸,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停下,你一个大男人抹什么眼泪?我又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扯住王鱼肆的领子,露出颗尖锐的虎牙:“我问你,上次给你安排的任务呢?你都做好了没?”
王鱼肆闻声不迭点头:“弄完了,组长你放我下来。”
“那就好,”李吉安松开他的领子,抬起手臂看一眼腕表,“你昨天说的那个讲座,啥时候开始?”
王鱼肆手捂住胸口,抹一把额上的汗,大喘着粗气道:“待会儿,我就是来叫你一起去的,其他组员已经先过去了。“
李吉安从桌上拎起个黄皮本子,又在桌角拿了支不知什么时候顺来的圆珠笔,整整衣冠,不再理会王鱼肆大步流星出过门去。
王鱼肆还傻傻愣在原地。
李吉安又折返回来,手搭在门框上:“走啊,你还愣着干嘛,总不能你爱上我的房间了。”
王鱼肆被这一番话点醒,四下张望,满目是散落的纸笔,河狸来了都要夸一句会搭窝,一股凉意自尾椎骨蔓延而上,他头摇似拨浪鼓:“不不不,您这生活环境我无福消受。”
他跑上前掩门去推李吉安,一副贱样笑起来:“我还是和我妈住吧,这垃圾堆……寝室也就只有您这样安贫乐道的贤士住得下去了。贤哉,吉安也。”
李吉安不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背起手,直直走了。
二人快步朝着综合室走去,绕过后门,瞧见里头已经开始宣讲了。
他将衣领又整了一番,手指做篦子把黑发篦顺,抬胳膊又瞄一眼腕表,指针正指向最顶端,他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怎么偏偏选在这个吃饭的点?”
他再回头去瞅身后的大眼睛,肩膀朝着他下巴一顶:“我当时没来得及问你,这是谁搞的?”
王鱼肆摊手心,心虚摇头。
当时只顾着有活动,想着快点告诉他两脚抹油跑得急了,压根没仔细听那个隔壁的研究员说,自然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李吉安叹声气,揉揉眉心,五官皱起来,脚迈向门里,手反着伸向王鱼肆的后颈将他拎小鸡崽似的拖进去。
综合室里光线很暗,只有个白花花的大屏投影,台上站着个人,他的脸被投影遮住了,看不清长相,但是他身量很高,直挺挺地站在台上,肩膀把薄薄的研究服撑起,能看到隐匿于下的肌肉弧线。
他声音很轻,嗓子里像住着只灰狼,威严而温柔,是招小姑娘喜欢的类型。
综合室里座无虚席,二人在后头四下张望没找到别的组员,只得在后头干巴巴罚站。
李吉安抬头看屏幕上的大标—地质研究。
是他们学科的,倒还好。
台上的人切换下一个幻灯片,原本满是密密麻麻黑子的屏幕变成了一张张图片。
“这是南极大陆实地考察的照片,大家可以看一下,接下来我会用南极大陆做为例子讲解。”
李吉安眉毛一挑,哦吼,撞课题了。
他真没想到竟然还有别的组会选南极地质的研究,毕竟要文献没文献,实地考察还有暴雪暴风限制。虽然有很多可研究价值,但碍于技术限制,连地质样本也没有多少。
选这个研究课题的人都是脑子有病。
虽说如此,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整个后排他的身子最直。
刚开始还是些陈年老米,都是常识性的内容。他听着台上人嘴里念的哔哩吧啦一大堆,眼皮挣扎都有些发困,这种东西别说是背,倒着让他重复一遍都行。
可台上人毕竟来头大着,他话锋一转,在讲桌上挪动鼠标,一张新颖的数据探出来。
“半年前,我们和A国进行学术合作,在南极深层地层中取出的化验结果报告,一些大约在距今两亿年前形成的钙质碎片和大洋洲的部分化石存在重合,这有力地支持了南极洲曾与其他大陆南端在冈瓦纳古陆上连为一体理论。”
“目前整块南极大陆可以粗略分为两个部分:东部在地质上保持稳定,最初是一个前寒武纪地盾,其基底构成了古大陆的块体;而西部是最近形成的,在冈瓦纳大陆分裂后与东部地区重新统一。”
“南极洲两个地质区域的划分与冈瓦纳古陆的构造有关,东部与印度半岛地区有”亲缘关系”,西部则似乎是安第斯山脉的延续。”
台上的人声音沉稳,一句一段道出许多领先于主流认知的新奇观点。台下人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打断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李吉安手中的笔就没停过,笔尖摩擦间纸皮破了个洞。
“这就是我们近来取得的大部分的成果,我今天任然保留了小部分尚不可确定的因素,望大家见谅。”他放下手中话筒,台下掌声雷动,他朝着众人鞠了一躬,抬头时目光对上遥遥望着他的李吉安。
李吉安看他一眼,没做什么动作,匆匆又滚动眼珠去记屏上的数据。
场内的灯光挨个亮起,将整个综合室照亮,讲座结束众人陆续离席。
在流动的人潮中,李吉安高挺的身形异常显眼。
组内成员见了两个罚站的,嬉皮笑脸围上来,其中一个女生挥手一拍王鱼肆的胳膊:“哟,咋在后面罚站,走了,咱吃饭去。”
王鱼肆立刻红了脸,全身像只煮熟的虾子,瞪着眼睛下意识去碰李吉安。
李吉安被突来的触碰吓到,手下一歪笔沿着纸面飞出去。
“滚。”他蹲下身子,手朝着王鱼肆的腿一推,不再理会他,手脚并用姿势怪异地向笔爬去。
众人一阵哄笑,王鱼肆憋着笑,转身推着那个女生:“走走走,咱不理他了,回头给他带个饭就好。”
这下综合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李吉安紧皱的眉心舒开,取而代之的是走火入魔的兴奋,完全沉浸在学术新纪录的进展里,连身边什么时候冒出个头都没注意。
“喂,你在干嘛?”
李吉安翻了个白眼,连一个抬头都不舍得施舍,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眼瞎吗?”
“你叫李吉安。”
“自己看牌子。”他没反应过来人家说的是一句陈述句,习惯性答道。
“你是搞南极地质研究的那个?”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李吉安被烦的受不了,终于抬起头嘴里要骂。
两只眼睛霎时撞在一起,他收住声,再多说一句就要贴上那人的唇角。
综合室里开着空调,冷气往他头上喷,害得他打个哆嗦。
眼皮上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扑朔朔扇动,他缩了脖子,王八似的向后躲。
可眼前人却不依不饶缠上来:“你躲什么,昨天你还吃我的饭。”
他嘴角勾起来:“怎么样,今天还吃吗?”
李吉安觉得自己疯了,像只自乱阵脚的猫,猛把这人推开:“你瞎说什么,我才不吃,我昨天那是没人带饭,所以才吃了你的,今天有人帮我打了,哪儿还有吃别人东西的理儿?”
“哦?”身旁人皱起眉头来,颇苦恼的样子,“你昨天吃的时候可没这样说。”
李吉安手抵上他胸膛,施力把他推倒一旁。
“你让开,我还要记……”他转头要接着记,手搭在笔尖准备动时,屏幕黑了。
“嗯?”他嘴里传出声闷哼。
口哨声从背后传来,他掉头看去,见刚才那人手里提溜着个U盘,斜靠在椅背上,表情轻浮。
他捏着U盘的带子转几圈,挑衅道:“嗯,你要不要啊?”
李吉安神色冷下,将笔收进口袋,朝他大步走去。
他挑眉,以为李吉安要来抢,紧着将U盘收进口袋。
谁知李吉安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并伸手夺,看都不看他一眼。
就好像没他这个人。
“欸,你不……”他停住,嘴角耷下来,呆呆地看着李吉安远去的背影。
待走的远了,李吉安站在台阶上,拳头抵在墙上,要陷进去似的。
“不是,怎么这样啊,”他挥舞着双手,张牙舞爪间手里的本子甩出去,“怎么能这样!”
书本骨碌碌滚下楼梯,他憋口气,从楼梯上跳下去,拾起本子拍拍上边粘上的灰尘。
想到那个人的学术记录,只觉得憋屈,怎么他搞了那么久都没有成绩,他就轻飘飘地把这些说出来了?
越想越气,他沉着脸顺着楼梯向下走。
谁去找他谁就是狗。
没个小时后,综合室紧闭的门前站了个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吉安这个好汉的眼白要翻上天了,却也只能对着门用力踹一脚。
他咬着唇,揣着本子向院长的办公室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