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章和三年，秋。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辉煌的光。红墙高耸，将这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也隔绝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只余下规矩、敬畏，以及无处不在的窥探。
    沈清辞端坐在“碎玉轩”靠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枚刚绣了几针的络子，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半枯的梧桐上。
    她入宫已三月，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如今的表面平静，不过是学会了将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看似温顺的眼眸深处。
    “小主，喝口热茶吧，这天儿是一日比一日凉了。”贴身宫女画春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道。
    沈清辞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薄瓷传到指尖，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放着吧。”
    画春看了看自家小主清瘦的侧脸，欲言又止。她们主子是翰林学士沈修的嫡女，家世在这人才济济的后宫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初封的“答应”位份，更是如尘埃般不起眼。这碎玉轩，偏僻狭小，连伺候的宫人都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日子过得冷清，更别提得到圣宠了。
    “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皇上翻了贵妃娘娘的牌子，在昭阳殿歇的。”画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八卦，“还赏了好些南珠和云锦呢。”
    慕容嫣，当朝丞相的嫡女，如今的贵妃，风头无两。沈清辞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知道了。”她淡淡道，“这些事，少议论。”
    画春嗫嚅了一下，不敢再多说。她知道小主的意思，在这宫里，祸从口出是常事，她们这样无权无势的，更是半点错处都不能有。
    沈清辞却在心里盘算着。慕容嫣得宠，气焰正盛，昨日听闻她又借故罚了景仁宫的一位常在，只因为对方不小心挡了她的路。这位慕容贵妃，手段是有，但未免太过急躁，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从这被遗忘的角落走出去，哪怕只是引起一点点注意的机会。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沈清辞示意画春去看看。
    片刻后，画春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小主，是……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被贵妃娘娘的人拦在这儿了。好像是……送东西去给太后，不知怎地就冲撞了贵妃娘娘的仪仗，被刁难了。”
    苏凌薇？
    沈清辞心中一动。这位贤妃娘娘，素来以贤德闻名，不争不抢，与慕容嫣的跋扈形成鲜明对比，深得太后喜欢，但似乎并不怎么得皇帝的宠爱。她出身不高，据说是罪臣之后，能有今日的位份，实属不易。
    “具体是怎么回事？”沈清辞追问。
    “听说是贤妃娘娘亲手做的几样点心，让宫女送去慈宁宫。路过咱们这儿附近的抄手游廊时，正好遇上贵妃娘娘的仪仗过来。那宫女没来得及避让，点心匣子摔了，弄脏了贵妃娘娘身边掌事宫女的裙摆……”画春小声说着，“现在正被围着训斥呢，那宫女都快哭晕了。”
    沈清辞放下茶盏，站起身：“去看看。”
    画春一惊：“小主，咱们还是别掺和了吧？那可是贵妃娘娘的人……”
    “无妨。”沈清辞语气平静，“就在咱们院门口，躲不过去的。况且，只是去看看，未必就要”掺和”。”
    她自有她的打算。慕容嫣势大，她惹不起，但苏凌薇……一个看似无害，却能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如今她落难，若是自己能帮上一点小忙，哪怕只是说句公道话，或许就能结下一个善缘。
    当然，这善缘背后，是她的算计——她需要一个信息来源，一个暂时用不上，但未来可能有用的棋子。
    走到院门口，果然见几个穿着昭阳殿服饰的太监宫女，正围着一个梳着双丫髻、衣着朴素的小宫女推搡指责。那小宫女跪在地上，面前是摔碎的瓷片和散落的点心，哭得瑟瑟发抖。
    为首的是个尖嘴猴腮的太监，正是慕容嫣身边得势的小禄子，他叉着腰，唾沫横飞：“瞎了你的狗眼！贵妃娘娘的仪仗也是你能冲撞的？这点心脏了咱家姐姐的裙子，你赔得起吗？”
    沈清辞定了定神，缓步走了出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小禄公公，何必跟一个小宫女置气。”
    众人循声看来，见是碎玉轩的沈答应，小禄子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是个有位份的主子。他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原来是沈答应。这奴才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妃娘娘的仪仗，咱家是按规矩办事。”
    沈清辞目光落在地上的狼藉，又看了看那吓得几乎晕厥的小宫女，缓缓道：“规矩自然是要守的。只是看这情形，想来也是无心之失。贤妃娘娘的孝心，太后是知道的，这点心若是送晚了，或是让太后知道了这场风波，怕是也会动气。”
    她没有直接为小宫女辩解，也没有指责小禄子，只是点出了“太后”和“贤妃的孝心”。这两处，恰恰是慕容嫣此刻不愿触碰的。慕容嫣虽骄纵，却也知道太后的分量，更不会愿意落下“阻挠他人尽孝”的名声。
    小禄子脸色变了变，显然在权衡。
    沈清辞又适时地补充了一句：“不如这样，让这位妹妹先起来，赶紧回去向贤妃娘娘复命，再另备一份点心送去。至于弄脏的裙摆，不过是件衣物，改日我让人送两匹好料子到昭阳殿，给这位姐姐赔罪，全当是我替贤妃娘娘的人，向贵妃娘娘赔个不是了。”
    她把自己摘了出来，又给足了慕容嫣面子，还暗示了由她来承担损失。
    小禄子眼珠一转，觉得这主意不错。一个不得宠的答应送的料子，不值什么钱，但好歹是个台阶。真闹大了，贵妃娘娘未必会夸他，说不定还会嫌他多事。
    “还是沈答应会办事。”小禄子顺坡下驴，“既然沈答应说了，那咱家就给您这个面子。还不快滚！”他踹了那小宫女一脚，又瞪了她一眼，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那小宫女连忙爬起来，对着沈清辞磕头：“多谢沈答应救命之恩！奴婢……奴婢回去一定告诉主子！”
    沈清辞淡淡一笑：“举手之劳，妹妹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小宫女千恩万谢地跑了。
    画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人都走远了，才拉着沈清辞的袖子：“小主，您……您就这样把责任揽过来了？那可是贵妃娘娘啊！还有那料子……”
    沈清辞回到院内，脸上的笑容敛去，眼神幽深：“料子算什么？比起一个可能的机会，几匹料子太便宜了。”
    她知道，苏凌薇很快就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她不需要苏凌薇立刻回报什么，她只是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了第一子。
    这朱墙之内，人人都是棋子，也人人都是棋手。她沈清辞，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弃子。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这深宫中无数纠缠交错的利益丝线，将每个人都牢牢缠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沈清辞看着那影子，轻轻握住了拳。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