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西副本 Charac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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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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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李三雁的思绪飘回几个月前。
湛蓝天空中挂着飘渺云雾,被地上卷起的滚滚浓烟遮掩住,火焰在巨大的书山上燃烧,如毒蛇猛兽般从底端往上爬,炙热野蛮的火舌在骚动的人群中窜动着,舔舐着焦黑的纸页。
一双双眼睛里投射出斑斑驳驳的、不停闪烁的烈火残影,一个个面色红润,高喊万岁,双臂挥舞着五色的布,拉起“反抗压迫”的横幅,坚信笃定那燃烧的不是人类的知识殿堂,而是烈火在歌颂胜利的壮歌。
在点燃的火堆前,一个男人被旁边的人摁着头,把脸往火堆凑,火花炸开,沸腾的火星溅到他心力交迫的脸上,亮色烫出一个小小疤痕。
他不住往后躲,手不停地在背后推开压着他的人,却一次次被强迫着靠得更近离火更近,人群在哄笑,他的眼睛被黑烟熏得发红,眼神中是无尽绝望。
“哼,你当初在办公室里吹着风扇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齐峖岭,你活该!”
“当初把我赶下岗,我一家十几口饿死一半,今天只叫你一个人赴死,没拉上你的老婆孩子真是可惜!齐峖岭你真是好命!”
“嘿呀,他哪来什么老婆,有的只是一个睡完就跑,沦落街头才想起来回来的风流女,他那个女儿也早比这废物爹识时务跑到国外去了哈哈哈!”
无数肮脏下流的咒骂声像条条蛆钻进耳朵,齐峖岭的耳朵嗡嗡响,他不甘愤怒地转头去瞪辱他妻女的那个流氓,年龄不过二十上下,同为女人却从嘴里说出这般下三流没教养的话来。
那女孩见他瞪自己,当即不悦走上前,朝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露出一嘴毒牙嘴喋喋不休地骂起来:“死变态,敢盯我看,来人,快报警,这儿有人耍流氓,快给他关局子里!”
那女孩嫌不解气,又踩在齐峖岭背上,如同踹一条奄奄一息的死狗,用鞋底碾着他的脊梁骨。
“老婆孩子都是贱妇,这老头也是变态,真真是狼狈为奸,我呸!”说着恶狠狠地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
齐峖岭被这满带羞辱意味的一巴掌扇得偏了头,朝地上喷出了一口发黑的血,吐出颗断牙。
他头昏脑胀,眼前发黑,眼皮控制不住往下掉,耳边嗡嗡作响,四肢有些发软发冷,脑中忽然响起来一句飘渺的、隐隐约约的声音——“山安……”
这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似给了他无穷力气,他双臂死撑地面,麦色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挣脱周围人的束缚,朝那个女孩一扑。
他双手死死掐住细弱白净的脖子,张开如刀割般的喉咙,声带颤抖像头野狼般嘶哑吼叫,满眼泪光:“你、你如何要那样说,难道你没有母亲,没有姊妹?”
那女孩捏紧拳头用力向他身上砸,周围人也上前将他生拉硬拽,他的力气丝毫不减,五指像水草一样不减毫发地缠着少女的脖颈,身上血管奔张,显现出永夜般的黑。
“你是不是人啊!”
那女孩起先还能喊救命挣扎,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白皙的脸颊涨成了紫红色,眉黛像断蓬枯草一般纠集缠绕,干燥的嘴唇大张,拼命想要汲取氧气,瞳眸由清明逐渐浑浊,到最后眼睛翻出死鱼一般的眼白,昏死过去。
见她没了反应,齐峖岭理智回笼,猛然松开手,被身后的人抱住一抟,后背砸在坚硬地面发出闷响,衣服被尖锐沙石划破,扎进皮肉。拳脚如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诅咒谩骂不断,他缩在地上蜷起四肢,觉得七窍在丧失暖意,五脏六腑如坠冰窟般地发冷。
治安管理来到,游行作乱的人群如鸟兽散开。
齐峖岭眼中雾气迷蒙,奄奄一息地闭上了如坠千钧的沉重眼皮。
他眼前一阵白光,恍惚间置身于一片白茫茫芦苇丛中,天空泛着鱼肚白,整片大地飘满了如丝如雾的芦苇絮,似在雾中朦朦胧胧,一瞬间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眼神也愈发清明。
一人身穿玲珑百花裙,散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肤若凝脂在初日阳光下似白雪纯净,婷婷伫立在澹澹河心,轻轻哼唱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张张干涩裂开的嘴,喉咙鼓胀着只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的声音哽咽、末端哭腔难抑。
那个人停顿了一下,纤柔的肢体摆动,发羽如丝丝芦苇在空中起舞,缓缓转过半边身。
“溯游……从……之,宛、在,在水中央。”他举起那只不住颤抖的手,眼眶里已盈满了打转的泪花。
这具身体的主人终于完完全全转过来,露出张叫齐峖岭日思夜想的脸。
那具面目神情柔和,眼睛黝黑发亮,脸上卧着个淡淡的梨涡,白玉般的脸不染纤尘,透着健康的红,是不同于齐峖岭记忆,却是他梦寐以求所希望见到的样貌。
齐峖岭压抑不住将要蹦出的心,如有头小鹿在胸腔中冲撞。他踩进水里,慢慢朝越来越深的河心游去。
他和那人的距离愈发近,道路也愈发艰险。河底愈来愈深,淤泥愈来愈厚。他有几次未踩稳湿滑河沙将要跌入水中,却只是挣扎着爬起,展开双臂,不带犹豫地向着河心之人游去。
在指尖抓住羽衣的刹那,周遭的事物化作齑粉,如烟雾般散开。
梦醒了。
齐峖岭猛睁开眼,发现周边并非熟悉样貌,疑惑打量四下陌生环境:陈旧古朴的家具与书籍散发着丝丝木香,皮肤接触被褥的柔软触感使他惊讶至极,仿佛焚书那段记忆只是一场噩梦,可身上的丝丝钝痛和斑驳淤青提醒着他——他和爱人的家已经被毁了
他嘴唇颤抖不可置信有人救了他,他自己……还活着
——可他不想活
心中恶念顿生,朝着摆在桌上的红把剪刀扑去,却因关节酸胀而失力重重从床榻上摔下,发出足矣惊飞鸟雀的震响,木制桌椅被他撞翻,桌面上的瓷碗瓦罐被甩在地上,摔碎炸裂出清脆破裂声,他随手拾起一只残损瓷片,以锐利尖角抵住凸起喉结,希望就此了结残破不堪的人生。
他的喉结随吞咽的动作滚动,继而微微施力,锋利瓷片没入皮肉。接触面渗出鲜血那刻,房门猛被人踹开,狂风倒灌进屋,他身上只着单衣,许是救他的人怕他出汗太多着凉感染风寒而脱去,被这刺骨寒风一激,顿时鼻子发痒,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人趁齐峖岭没反应过来,迅速冲上前从他手中夺过瓷片,大吼一声:“你在干嘛!不想活了?!”
齐峖岭无望地抬起眼,任由来人夺过凶器,满脸凄苦,从眼睛里折射出绝望。“嗯,”身体被风一吹,打了个寒战,他吸吸鼻子,鼻翼随吸气的动作抖动,声音轻飘飘的,“可是我没力气,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儿,划一下,一下就好。”那人听见这话怔愣一下,齐峖岭听到她气息混乱急促,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啪!!!”那人忽地伸手朝着他的脸来了一下。
齐峖岭被打得偏了头,发懵心想自己没做错啥干嘛打我?
“你是男人吗?”
那人怒气冲冲,咬着牙骂了一句。
齐峖岭不说话。
“你没有老婆孩子吗?你若有,怎忍心丢下娘几个独自过苦日子?”
“我妻子……几年前过世了。”齐峖岭幽幽回答。
那人不作声了。
“三妹,”院外传出个男人嗓门,“咋了这是?”那人没听到回应,就推了咯吱作响的院门,进屋一看这诡谲气氛,又瞅了瞅李三雁手上的碎瓷片,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叔,你别想不开啊,老婆孩子还热着炕头等着你回去呢。”他赶紧上前扶住齐峖岭,路过时被李三雁从后背狠狠拧了一把,欸一声奇怪回头看他家三妹,见三妹正阴沉着脸,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岔开话题:“叔,我们回来瞧见您躺街上就擅作主张给您捡了回来,您叫什么名字啊?”
“齐峖岭,人心齐,山安峖,山令岭,咳咳……咳……”齐峖岭捂住胸膛猛咳起来。
那人紧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哦,真是个好名字。我叫晋海城,海边的城,叫我小海就好。那个姑娘叫李三雁,木子李,三只大雁,您和我们一样叫她三妹就成。”
齐峖岭虚弱点点头回应,示意他知道了。
晋海城小心翼翼将他扶回床榻上,叫他安生休息,又打发李三雁去要了碗粥。
李三雁走后,他眯起眼睛缓步走向齐峖岭,坐在床前矮几上,一方面是为了看住齐峖岭防着他再有不切实际想自杀的念头,一方面他要好好盘问来头可疑又被红卫兵抓去的“危险分子”的底细。
“齐叔,您老家是哪儿的啊?”晋海城开口问道。
“北平。”
晋海城装腔作势笑起来,套近乎唬他道:“我也是北平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您?”
“……”齐峖岭沉默一阵。正当晋海城以为他不会再接话时,他说:“以前在北平的日子不长,我在大连做生意,偶尔有大单或者逢年过节才回北平住上一阵。”
晋海城微微惊讶,他是听说过大连有个老板姓齐的钢铁冶化厂,可那个钢铁厂几年前就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倒了,怎么这回这帮人闹事又把这些陈年鸡毛蒜皮扯出来做文章?
心下一阵怪异,晋海城努努嘴要问些什么,没等他发出声音,齐峖岭缓缓说:“他们抓我,是因为我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把我妻子写的书露出来,不知道叫哪个看了去,他们知道以后就踹开我家的门,像作乱害人的山贼一样把我的房间胡乱翻了一遭,把我和我妻子的书都搜了,说我和我妻子是资本主义复辟,押着我到了街上游行。”
晋海城明锐感觉到不对劲,单是几本书又怎会把人强拖上街,当即问道:“敢问您妻子名讳?”
“李淑仪。”
晋海城瞳孔地震,当年这李淑仪可是被那些小红卫兵标榜四害之一的人物啊!倒也难怪会一堆人在这种关头下冒着危险也还要拉出来游行了。
晋海城觉得一个头左右两边大,留着这种危险分子,到时候怕是整个生产队都要受牵连,当下决定将齐峖岭扔出去。
他正欲实践心中想法,李三雁踏着急躁的步子,来了。
她将手上热粥稳稳递给齐峖岭,拽起晋海城出了卧房。
她站在台阶下好整以暇地盯着晋海城,看得晋海城阵阵心虚。良久,李三雁不容置疑道:“把他留下。”
晋海城就知道瞒不过她,只是说:“妹,乖。我想我们在里面说的你都听到了,李淑仪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留着他整个生产队都得遭殃!”
他挥舞着手脚,像只猴子在李三雁眼前比划。*
李三雁沉默着,不发一言。
宁静夜幕中一方小院寂静无声,白日高歌的鸟雀隐匿了踪迹。晋海城待不住,正要转身进屋。
“当初那场大火,是她救了我们那一区的人。”
晋海城脚步停下,先是惊讶,接着神情诡异地盯着她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所以当初你没有睡着,是吗?”
李三雁虽看不见他脸上好笑的表情,但也猜到是怎样一幅画面,知道他在看她的影子,坦然点头,回应了他的问题。
晋海城看着她的倩影上端头的部分上下起伏,闭上眼,只觉头疼欲裂,扶着柱子顺气。继而转身看向她,忽而一顿,盯着她的手,说:“你的手流血了。”过了一会儿,离开了这方小院。
李三雁铺开掌心,满掌血色在如绸缎般轻柔的月光下呈现着深潭般的黑,掌心横踞着条丑陋难堪的豁口,是刚才情急之下与齐峖岭抢夺碎瓷时留下的,此刻豁口周围已经凝固起血块。
她卷起五指,不动声色地看向她这便宜捡来的长兄离去的方向。
李三雁知道,这是默许她留下齐峖岭的意思,旋即转头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