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邶从图书室里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
    她站在寝室门前，温热掌心贴上木纹门板，指尖泛起丝丝凉意。
    吱嘎一声，门启开一道小缝，晚霞跳了出来，在地上洒满了金黄色的颜料，将地上溢出的水渍照得熠熠发亮，在微光中，一只绿色眼睛露了出来，定定看着来人，有点怯生生的又带着警惕，棕色的长睫毛跳动，认真又俏皮。
    “谁来了？”屋内传来另一个声音，带着傲慢和驱赶的意味。门后的那只蓝眼睛迟钝一下，隐去了身影，门晃悠悠地打开，大片的暖意攀上身躯。齐邶满脸笑意，温柔看着为她开门的这个女孩，女孩被她看得脸红，有些害羞的撇过头。
    在女孩身后，是一个金发女郎，身上虚虚挂着一件白色真丝睡衣，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卷曲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睛眯起来，两条眉毛挤在一起，看起来很凶。
    “是你啊,”Jennifer拿起桌子上的眼镜，夹好鼻夹转头看向来人，眉头舒展开“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吗？”
    齐邶没有回答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为她开门的棕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对着她炽热的目光，有些晃眼，支支吾吾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叫A…”
    “Alex?怎么是个男孩的名字？”Jennifer有点烦躁地骚骚头发，她扶着扶手站了起来。
    她趿垃着拖鞋，在地上拖出一片水痕，“柔弱无骨”地倒在齐邶身上，手掌挡住眼睛，戏精似的叫嚷着：“天哪，我的肖北怎么这么冷漠……”没等她继续下去，齐邶将手冲她一伸，把她推到一边，没搭理她，微微转身面向女孩，笑意不散：“慢慢说，我没听清。”
    女孩平复呼吸：“我叫Ann。”
    “Ann?”齐邶在嘴里重复一遍，冲着她笑嘻嘻，“好，我记住了。”
    好像一支闪烁着点点焰色的火炬，Ann眼睛里的激动和兴奋要跳出来，她稍显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满溢的欢欣：“那你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有些冲动地抓住齐邶丰盈的胳膊，期待着她的回答。
    齐邶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光彩照人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她嘴角向下，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情，将手一撇，挣开了另一双手的束缚，笑意散去，不再让人感到亲切，仿佛有什么麻烦事缠上她。
    “我叫齐邶，你平常叫我齐邶就好，”她摆摆手，示意Ann让出过道，“借过。”腿迈出，步子小心着避开旁人，不愿再与这莽撞的人有肢体接触。
    “哼，”Jennifer叹口气，看向失落的Ann，拍拍她的肩，以表安慰，“你别管，她这人就这样，平常就没多少朋友，也不喜欢和别人接触，但其实熟络了是待人很好的，她对在她生活中的人很有感情，你多跟她说说话就好。”
    Ann一言不发，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出了门。
    Jennifer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只当她还是在钻牛角尖，自己还有点事情要和齐邶商量，便也不再搭理小后生。
    Jennifer向着齐邶走过去，向齐邶讲了些今天发生的几件事，嘴贴在她耳边，声若蚊蚋：“你让我问问关于你们那边的事，可是那边时局太敏感，你知道的我们这边和你们关系正尴尬着，什么消息都难拿，你父亲的信不也好久都没传来吗，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去一趟，这边还有我和我爸呢。”
    她竖起三指：“你大可以放心，反正本来也不差多少，等上些时日，时侯到了机会自然是有的，与其犹犹豫豫地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先回去把事儿都处理好。”
    齐邶背对着她，冷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转头，但Jennifer确定她一定听到了。
    “哎呦，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听点劝吧，我们两家认识了这么久，相互扶持着才走到今天，即使不是血浓于水，也胜似亲人了，我还害你和齐伯不成？”Jennifer恨声道，不服气推她一下。
    *“你叫我怎么安心！”齐邶忽然转身，伸手拽住Jennifer的衣领，陡然高声，嘶哑的声音掩映不住喉间怒意，“半年了，我父亲那边始终没有个消息，换作是Leo，你能忍住吗？”
    Jennifer这才看清楚她眼里的不安，眼眶发红，像只慌不择路的野猫。
    对啊，那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天渐渐黑了，房间内光线暗下，窗外树枝刮在玻璃上，尖梢在表面舞动，刺啦声扎破耳膜。
    “多少封信以你、我、Leo叔叔的名义寄出去的信，又有多少封在出海关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可迟迟得不到来信，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是我父亲没收到，还是另有隐情，尚且是个未知数，我得做好万全把握，不然，我们先前的决议和进展都会功亏一篑。”
    “更甚者，要是我爸出了意外……”她不敢想。
    她紧紧捏住指节，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额头上冒起一层细密的汗。
    空气中陷入凝滞，Jennifer眼中复杂，她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被齐邶这一番话激了，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字。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子的齐邶。
    半晌，她的手攀上齐邶发青的指节，一根根掰开，将她扯过一旁。
    Jennifer和齐邶从小就一起长大，看见她这副反常的样子，她也知道齐邶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眼睛望向齐邶，担忧像潮水一般涌出，却没什么用：“我……不知道，我没想到……”
    齐邶回望她那双眼睛，终于清醒过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太生气了，我没有不信任你和UncleLeo的意思……”她唇间颤抖，咬字不甚清。
    她的胳膊半举起，五指张开又缩起，不知落在哪里。
    Jennifer捉起她的手，两人体温在彼此手里交换。
    她不去追究这些，只是低头看着两只交握的手沉思。
    好在心有灵犀一点就通，Jennifer很快地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程度，便也不再劝：“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那边情形尚未明了，若真要改变现在的计划，又如何想出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你想明白了吗？”
    齐邶眼中暗下，有些失去了斗志：“这正是我所苦恼的，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图书院的周边转。”
    她上齿轻轻摩挲着软唇，五指依次叩击在桌上。
    她们大学来头不小，能进来的非富即贵，而且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图书院允许一些家长进入“探讨教育”。
    “齐伯在这边认识的人应该不只有我爸吧？”Jennifer在沉默中忽然出声。
    倒是正好给齐邶提了个醒，脑海中各种影像浮动，忽而一阵电流，闪过一个名字切片。
    她点头：“确实有一个，但我不确定”他”还在不在。”
    她两步跑向书架，按下一旁电灯的按钮，从一排书中取出本裹了报纸做书皮的本子，侧面印着作者名。她将书翻开来，从斑驳发黄的书页中取出一张夹着的信纸。
    她将这张纸摊开来看，上面写了个地名，下面附了个人名——MrLee。
    Jennifer凑上来看，眼中闪过疑惑：“田西？不是在国南那边？那边又穷又小，你爸这样的会有朋友在那边？”
    齐邶沉吟片刻，随后开口说了句“不知道”，又在后边补上一句：“但我觉得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
    她抬头对上Jennifer凝视她的眼神，心虚地躲开。
    “你不会是要去找她吧？”Jennifer猛拍桌案，“不行，你不准自己去！”
    齐邶拍拍她的肩膀，口中含糊其辞，企图以此息事宁人：“我也没说啥啊，别那么大惊小怪，再说去就去呗，没啥……”
    对着Jennifer那双蓝色的眼，她还是败下阵来，知自己再说下去就要露馅，只好急急收住声，将眼神从Jennifer身上扒下来。
    “叫我爸去。”
    “不行，叔叔太忙了，而且公司现在不是在周转吗，大会小会开不完，他肯定没空。”
    Jennifer眉间一层层堆叠，像是千层糕之类的点心纹路。
    “带上我。”她坐回自己床上。
    “不行。”齐邶急言令色，追到她前面。
    Jennifer是万万不能跟着去的，就不说齐邶绝不会让她涉险其中，单是要与UncleLeo乃至父亲的联系这里，她就非留下不可。
    “为什么不行？”Jennifer已经哑火了，脸上干硬，“你怕我拖你后腿？”
    齐邶颔首不言，良久道：“你觉得UncleLeo会同意你到那种了无人烟的地方？”
    “你呢，那你就觉得我爸会让你以身涉险？”Jennifer反问，脸上已经红了一片，“我爸和齐伯情深似海，你也算是我爸的半个孩子，你觉得他会舍下你，让你去踏足那种地方？”
    “他宁愿自己有去无回，也不会让你去做这种蠢事！”她的气息有点不稳，刚才齐邶朝自己发飙的时候她没生气，现在齐邶话里话外的不信任倒是在她心头拱起无名火。
    齐邶转过身，她的手在身下握成拳。
    Jennifer亦知这人死脑筋，再怎么劝也没用，无奈叹气妥协：“你硬要去也行，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如果半个月没有回来，我就告诉我爸，你知道他会怎么做的。”
    齐邶没转过身，Jennifer抬头瞧见她耳朵一动一动，以为这人还嫌不够：“你别太过……”
    齐邶一把抱住她，这份拥抱将她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被勒得脖子疼，咳嗽着双手捶打这人后背，无声抗议着。
    齐邶松开手，望向Jennifer的眼中蓄了泪。
    *
    “……”“……”相顾无言。
    齐邶先有了动作，她像Jennifer弯了腰：“谢谢了。”她这一拜极尽虔诚。
    Jennifer不说话，接受了她这一拜：“那你保重，路上小心着，我和我爸一定会帮你们的，有事别自己扛，有困难和家里说。”
    齐邶听了她的话，失声笑了，心说：还是老样子，整天跟个妈一样。
    晚间无话，待那匆匆离去的人回来后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