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阻断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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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上海,笼罩在冬末春初特有的湿冷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密的雨丝无声敲打着玻璃,将世界隔绝成一片模糊的氤氲。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名为“等待”的寒意。
    这里是褚烬言和苏蔏的家。原本温馨的空间,此刻被一种特殊的静默占据。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一种绷紧的、小心翼翼的寂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平静,又像精密仪器运行时不容打扰的专注。
    褚烬言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背脊依旧挺直,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他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支队发来的、关于他此次职业暴露事件的后续调查报告,目光落在纸页上,却久久没有翻动。那份报告,更像一个证明他此刻“非战斗状态”的戳印。
    HIV阻断药的副作用,如同潜伏的暗流,在他体内汹涌。强烈的恶心感一阵阵翻涌,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铁砣。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忍着不让自己流露出更多脆弱。
    苏蔏端着一杯温水,里面泡着医生开的护胃药粉,轻轻放在褚烬言面前的茶几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他刚在厨房忙碌完,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米粥香气,额发被水汽濡湿了一点,贴在光洁的额角。
    “喝点水,把药吃了。”苏蔏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蹲下身,视线与褚烬言平齐,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
    褚烬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拿起水杯,指尖冰凉。药粉溶解后的水带着一股怪异的苦涩味道,刺激着本就敏感的喉咙。他仰头,强迫自己灌了下去。水刚滑入食道,一阵更猛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唔……”褚烬言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额上的冷汗瞬间成串滚落。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冲向卫生间,但眩晕和脱力感让他动作迟滞。
    “褚烬言!”苏蔏脸色一变,几乎是扑过去扶住他。
    来不及了。
    压抑的呕吐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褚烬言弓着背,狼狈地吐在苏蔏迅速拿来的垃圾桶里。胃里翻江倒海,吐出的只有刚才喝下去的水和苦涩的药液。剧烈的痉挛让他肩膀都在颤抖,脸色由白转青,额角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苏蔏半跪在他身边,一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拿着纸巾,毫不犹豫地伸过去,替他擦拭嘴角的污物。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和嫌弃,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全然的专注与呵护。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褚烬言冰凉汗湿的皮肤。
    “别……脏……”褚烬言猛地抓住苏蔏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切的难堪和阻止。他不愿意苏蔏看到他这副失控脆弱的模样,更不愿他沾染这些污秽。他是磐石,是守护者,不该是此刻需要被清理狼狈的负担。
    苏蔏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他看着褚烬言因痛苦和难堪而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强撑的、摇摇欲坠的冷硬外壳下那不堪一击的内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不脏。”苏蔏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力挣开褚烬言的手——尽管那力道让他手腕瞬间泛红——然后,更坚定地、更轻柔地继续擦拭,从嘴角到下巴,动作细致得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褚烬言,看着我。”苏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褚烬言身体一震,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着,最终还是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苏蔏近在咫尺的脸。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澄澈的心疼和全然的接纳。那双沉静的湖面,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倒影,却温柔得如同盛满了星光。
    苏蔏用干净的纸巾擦掉他额角的冷汗,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里的沟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像羽毛轻轻拂过焦躁的灵魂。
    “吐出来会好受些。”苏蔏的声音很轻,“别忍着,也别觉得……在我面前这样有什么不对。”他顿了顿,看着褚烬言依旧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保护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怕脏不怕累。现在,轮到我了。”
    褚烬言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酸胀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苏蔏,看着那双盛满了自己倒影的、无比认真的眼睛,看着他还沾着一点水渍却依旧清俊的侧脸。心底那片被冰封的、名为脆弱和依赖的角落,被这毫无保留的温柔和坚定,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液体,似乎要冲破眼眶的禁锢。
    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进苏蔏温热的颈窝。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坚硬的头颅抵着苏蔏单薄的肩,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皮肤上,带着压抑的颤抖。
    苏蔏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立刻放松下来。他伸出手臂,环抱住褚烬言宽阔却微微发抖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他感受到颈窝处传来的、不同于雨水的、滚烫而潮湿的触感。
    寂静的客厅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苏蔏的怀抱成了褚烬言唯一能停泊的港湾,隔绝了药物的折磨、等待的焦灼和身份带来的沉重枷锁。在这里,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乘警,只是一个可以被允许脆弱的、名叫褚烬言的男人。
    (几天后)
    药物反应的高峰期似乎过去了,但低烧和持续的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褚烬言的精神好了些,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地靠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灰暗天空,眼神空茫。
    苏蔏知道,身体的折磨或许减轻了,但心理的煎熬——对未知结果的等待,对职业风险的重新审视,对连累苏蔏的愧疚——像无形的藤蔓,缠绕得褚烬言喘不过气。他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天下午,苏蔏洗了个澡,没有像往常一样盘起头发。他让湿润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走到褚烬言躺着的床边坐下。
    “褚警官,今天想看点不一样的风景吗?”苏蔏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褚烬言闻声转过头。看到苏蔏散着长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浅色的家居服上,氤氲开一小片深色。他微微愣了一下。
    苏蔏拿起梳子,背对着褚烬言坐下,将长发拢到一侧胸前。然后,在褚烬言略带困惑的目光中,他开始……编辫子。不是他平时那种利落的三股辫,而是尝试了一种复杂些的侧编法。他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微卷的黑发间,动作却带着点生疏,偶尔会卡住一缕发丝,需要小心翼翼地解开。
    褚烬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看着苏蔏白皙的后颈,看着那随着编发动作微微晃动的发丝,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或推服务车或拿急救包的手,此刻正耐心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编织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宁和酸涩的感觉,悄然弥漫在心头。
    苏蔏没有回头,一边编一边轻声说:“小时候跟我妈学的,好久没编了,手都生了。这种编法叫”鱼骨辫”,看着复杂,其实掌握了规律就好……就像你拆解案件线索一样。”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肯定没你编得好,褚”发型大师”。”
    他刻意提起那个被同事们调侃的称号。果然,褚烬言的嘴角几不可查地**了一下。
    终于,一条歪歪扭扭、松紧不一,甚至有几缕碎发顽强翘起的“鱼骨辫”完成了。苏蔏转过身,顶着那条颇具“抽象艺术感”的辫子,对着褚烬言,故意眨了眨眼:“怎么样?褚警官点评一下?符不符合……嗯,”战术伪装”需求?”
    看着苏蔏清俊的脸上顶着那条滑稽的辫子,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更多的促狭,像一只努力开屏吸引注意的孔雀。一股强烈的笑意猝不及防地冲破了褚烬言心头的阴霾和喉咙的滞涩。
    “噗……”一声极其短促、近乎气音的笑声,从褚烬言紧抿的唇边泄露出来。虽然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但那瞬间弯起的唇角,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笑意,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骤然裂开的一道缝隙,洒下了久违的阳光。
    苏蔏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笑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他成功了。他不在乎辫子有多丑,他只在乎褚烬言那短暂的一笑。
    “嗯,”褚烬言清了清嗓子,努力板回冷峻的脸,目光落在苏蔏那根顽强翘起的碎发上,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发丝散逸,隐蔽性不足。不符合高级伪装侦查需求。”
    苏蔏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条歪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褚烬言看着他开怀大笑的样子,眼底的阴郁似乎也被这笑声驱散了些许,唇角那抹压不下去的弧度,久久没有消失。
    二十八天。漫长的、仿佛被拉长到极限的二十八天,终于走到了尾声。
    最后一顿阻断药吃完。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苏蔏刚把药盒仔细收好,又检查了一遍明天复诊要带的资料。褚烬言坐在沙发上,看着苏蔏忙碌的身影。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脖颈。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褚烬言胸腔里缓缓流淌。
    这二十八天,他尝遍了药物带来的生理煎熬,体会了等待未知的焦灼,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的脆弱。但也是这二十八天,他被苏蔏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和坚韧,无微不至地包裹着。那些笨拙的辫子,那些变着花样的病号餐,那些深夜无声的陪伴,那些清理污秽时毫不犹豫的手……每一帧画面,都像烙印般刻在他心里。
    他看着苏蔏将资料放进包里,转身朝他走来。灯光下,苏蔏的眼睛依旧清澈温润,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宁静和期待。这双眼睛,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始终没有移开过,始终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
    “都准备好了。”苏蔏走到沙发边,轻声说,“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医院。”
    褚烬言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住苏蔏。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和窗外偶尔车辆驶过溅起的水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蔏。”褚烬言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磐石般的笃定,打破了这维持了许久的静默。
    苏蔏停下动作,看向他,等待下文。
    褚烬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苏蔏笼罩其中。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伸出双手,稳稳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了苏蔏微凉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触感清晰而有力。
    他深深地望进苏蔏的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二十八天来压抑的所有情绪——感激、依赖、庆幸,以及一种破土而出、无比清晰的渴望。他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在药物反应折磨时、在苏蔏温柔守护时、在等待窗口期结束的焦灼中反复确认的话,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我们结婚。”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陈述。如同宣布一个不容更改的最终裁决,如同设定一条新的、不容偏移的生命轨道。
    苏蔏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瞬间放大。他呆呆地看着褚烬言,看着他那双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冷峻面容上那份前所未有的、滚烫而郑重的认真。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和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又汹涌地倒灌回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在发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悄悄探入,与室内的暖黄交融,温柔地洒在两人紧握的手上,也照亮了苏蔏眼中迅速积聚的、晶莹的水光。
    阻断期的静默,在这一刻,被最滚烫的誓言彻底打破。漫长的等待与守护,终于指向了唯一的、名为“婚姻”的归途。

    作者闲话:

    大概是定时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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