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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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铁路医院复健中心的消毒水气味似乎还顽固地黏在鼻腔里,混合着悬吊带勒紧骨盆的触感和深层肌肉被唤醒时的酸胀刺痛。
苏蔏靠在虹口区老式公房略显硬板的沙发里,窗外是上海特有的、被高楼切割成几何形状的灰蓝色天空。茶几上摊着秦主任开出的复健计划表,密密麻麻的时间点和专业术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筋膜松解术(每周二、四、六上午)”
“悬吊训练S-E-T(配合松解时间)”
“核心激活训练(每日居家,晨起/睡前)”
“注意事项:避免久站(>30min)、负重(>5kg)、突然扭转…”
最后一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蔏眼底。避免久站?负重五公斤?他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一个跑长途列车的乘务员,服务区段动辄几千公里,车厢就是移动的战场。超员时的站立疏导、帮旅客托举沉重的行李、弯腰整理卧具检查设备……哪一样不是日常?哪一样能轻于五公斤?哪一次站立能短于半小时?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后腰深处那道顽固的钝痛在寂静中似乎又清晰了几分,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挣扎。
接受褚烬言的安排去治疗是一回事,可这治疗的要求,简直是要把他的工作连根拔起。请假?调岗?去一个清闲的岗位看着列车驶离站台?光是想想,一股冰冷的窒息感就扼住了喉咙。
他舍不得,舍不得车厢里的人间烟火,舍不得那份看着旅人平安抵达的微光,更舍不得……那抹在混乱中总能让他心安的深蓝。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是褚烬言的信息,简洁得如同工作指令:
下周一19:00,乌鲁木齐站西调车场入口。穿便服,带手电。
Z40次备品检查(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苏蔏皱眉,手指悬在回复框上。
乘警和列车员的职责虽有交集,但备品清点这种细致活儿,通常轮不到乘警插手,更遑论“特殊任务”还点名要他参与。
褚烬言又在搞什么名堂?他想起医院里那句斩钉截铁的“管你,不是商量”,心头那点刚被治疗折腾得偃旗息鼓的烦躁又隐隐冒头。这家伙的“管”,简直是无孔不入,霸道得令人发指。
乌鲁木齐的夜风,带着白日骄阳炙烤后残留的干燥热意和戈壁深处特有的粗粝沙尘气,扑面而来。
苏蔏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外套和长裤,按照信息指示,提前十分钟抵达了西调车场入口。
这里远离灯火通明的主站房,巨大的阴影里,只有几盏孤零零的高压钠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远处层层叠叠、如同钢铁巨兽般蛰伏的车列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和枕木浸染的防腐油气息。
入口处铁门紧闭,旁边一个简陋的值班岗亭亮着微弱的灯光。苏蔏正犹豫着是否上前询问,一道熟悉的身影已从岗亭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褚烬言也穿着便服——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夹克和深色长裤,身形在昏暗中依旧挺拔如松。他手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光线被他用手掌半掩着,只在地上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斑。
“这边。”褚烬言的声音低沉,带着夜风的凉意。他朝苏蔏略一颔首,便转身走向岗亭。
值班的是个头发花白、穿着铁路制服的老工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褚烬言似乎与他熟识,低声交谈了几句,递过去一包未开封的香烟。
老工人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褚烬言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苏蔏,没多问,只从腰间解下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摸索着打开了旁边一扇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铁门。
“老规矩,别碰设备,注意脚下。”老工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
“谢了,刘师傅。”褚烬言点头,侧身示意苏蔏跟上。
穿过小门,仿佛踏入了一个被遗忘的钢铁世界。巨大的调车场在眼前铺展开来,远比在远处看着更加震撼。
无数条铁轨如同冰冷的琴弦,平行延伸至黑暗深处。上面停满了各种型号的货车车厢:深绿色的棚车像沉默的方盒子,油罐车黝黑的罐体反射着微光,敞车堆积着煤炭或矿石,如同连绵的黑色山丘。
空气中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更加浓烈,还夹杂着煤炭的粉尘气息。
远处,一台橘黄色的调车机车(DF7G型内燃机车)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车头大灯刺破黑暗,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它正拖拽着长长的一列空棚车,缓慢地在密集的轨道网中穿梭。
伴随着机车有节奏的排气声和车轮碾过轨缝的“哐当”巨响,是调车员手持信号灯发出的、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和尖锐的哨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指挥着车列的每一次前进、后退、分解、连挂。
“呜——呜——”机车汽笛短促地鸣响了两声,雪亮的光柱扫过苏蔏的脸,又迅速移开。紧接着,“哐嘡!哐嘡!”几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从不远处传来——那是车辆连挂缓冲器猛烈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动魄,脚下的地面都似乎随之微微震动。
苏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与客运站台截然不同的世界,粗粝、原始、充满了钢铁碰撞的力量感和一种近乎野蛮的秩序。
他紧跟在褚烬言身后,小心地避开脚下散落的道砟和偶尔横亘的铁链、枕木。褚烬言的步伐沉稳而熟悉,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手中的强光手电偶尔抬起,光束精准地扫过前方,照亮湿滑的油渍、突兀的螺栓头或是轨道间不易察觉的凹坑,无声地为苏蔏开辟着安全的路径。
“特殊任务呢?”苏蔏忍不住问,声音在巨大的机车轰鸣和金属撞击声中显得微弱。
褚烬言没有回头,声音混在噪音里传来,却异常清晰:“跟着,别掉队。”
两人在钢铁丛林的缝隙中穿行。
褚烬言带着他绕过几列停靠的罐车,又小心地穿过一组正在缓慢移动的敞车车底(需要弯腰快速通过)。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列深褐色、看起来格外陈旧甚至有些破败的车列尾部。
与前面那些高大的棚车、罐车不同,这节车厢显得格外低矮窄小,像个被时代遗忘的小盒子。
车体油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
一侧的车门敞开着,黑洞洞的入口悬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下面歪歪扭扭地靠着一架锈迹斑斑、仅有两三级踏板的简易铁梯。
“守车。”褚烬言用手电光束示意了一下这节不起眼的小车厢,言简意赅地解释,“货运列车尾车。过去挂它,是给运转车长(车长)用的,瞭望、监控列车尾部,遇险时手动扳紧急制动阀。”他用手电光扫了一下车厢尾部外壁上挂着的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阀轮手柄,“现在,全列装了可控列尾装置(KLW),能无线传输尾部风压、控制尾部放风制动。这东西,”他拍了拍冰冷的车皮,“淘汰了。”
苏蔏仰头看着这节孤零零的守车。它像一位被遗弃在钢铁洪流边缘的老兵,沉默地诉说着铁路货运曾经的岁月。淘汰品……他心头莫名地触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共鸣。
“上去。”褚烬言用手电光照亮了那架摇晃的铁梯,“里面安全。”
苏蔏依言,抓住冰冷的铁梯扶手,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铁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钻进守车内部,一股浓重的灰尘、腐朽木料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内部空间极其狭小,只有几平方米。
靠车尾一侧是落满灰尘的瞭望窗,窗玻璃脏污得几乎不透光。靠车头一侧有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同样布满灰尘的旧木箱,大概曾充当座椅或桌子。
角落里散落着一些废弃的棉纱和不知名的金属零件。地板是厚实的木板,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
褚烬言紧随其后爬了上来。狭小的空间因为他的进入显得更加逼仄。他反手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喧嚣的噪音——机车的轰鸣、车辆的撞击、调车员的呼喊,瞬间变得遥远而沉闷,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守车内陷入一片相对安静的昏暗,只有从脏污的瞭望窗透进来的、远处调车机车大灯扫过的微弱光柱,以及褚烬言手中强光手电稳定投射的光束。
褚烬言用手电光扫了扫满是灰尘的木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格子大手帕,随意地铺在上面,示意苏蔏:“坐。”
苏蔏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
木箱冰冷坚硬,透过薄薄的手帕也能感受到那股凉意。
褚烬言则直接靠坐在他右边的车壁上,屈起一条长腿,手电筒被他放在脚边,光束向上,在天花板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沉默在狭小的守车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被铁皮过滤过的遥远噪音。
苏蔏有些不自在,这密闭的空间和近在咫尺的褚烬言带来的压迫感,比外面巨大的调车场更甚。他想起褚烬言短信里所谓的“特殊任务”,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备品检查……需要在这种地方?”
褚烬言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脏污的瞭望窗,投向外面无垠的黑暗。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转回头,墨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苏蔏,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沉静的认真。
“守车是列车的眼睛,也是最后的防线。”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奇特的共鸣,“检查它的存在状态,确认它被淘汰的原因是否彻底,评估在极端情况下(比如KLW失效、通信中断)是否还有启用它的预案……这些,都算备品安全的范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蔏脸上,“尤其对于跑长线、可能遭遇复杂情况的乘务人员,了解这些冗余备份的历史和原理,是安全意识的延伸。”
他的解释听起来无懈可击,带着乘警特有的严谨逻辑。但苏蔏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意为之的痕迹——褚烬言什么时候需要拉着一个列车员来延伸这种级别的安全意识了?
没等苏蔏细想,褚烬言忽然动了。他拿起脚边的手电筒,没有对着守车内,而是抬手,将那道凝聚的、冷白色的强光束射向了守车顶部唯一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天窗。
“嗤啦——”
光束穿透了天窗上堆积的尘垢,如同利剑刺破黑暗,笔直地射向深邃的夜空。
苏蔏下意识地顺着那道光束望去。
下一秒,他屏住了呼吸。
守车内的昏暗与外面调车场的灯火被彻底隔绝。褚烬言手电筒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刺穿了这狭小空间上方唯一的窗口,在无尽的夜幕中清晰地开辟出一条光之通道。
光柱之外,是令人震撼的、在城市中永远无法看到的浩瀚星河。
深邃的夜幕如同最华贵的黑色天鹅绒,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星辰。
它们不再是城市灯光污染下模糊黯淡的微光,而是清晰、明亮、冰冷又炽烈地悬挂在无垠的虚空之中。银河,那条横贯天际的、由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朦胧光带,此刻清晰得如同流淌着碎钻的河流,从东北方的地平线一直倾泻到西南的天际,磅礴而静谧。
光柱的边缘,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闪烁着钻石般锐利的光芒。
“看那里。”褚烬言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手腕极其稳定地控制着手电光束的方向,光柱如同无形的教鞭,精准地指向银河边缘一颗异常明亮的白色星辰。
“木星。”褚烬言的声音如同最专业的导航员,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太阳系最大的行星。此刻视星等约-2。5,是夜空中除金星外最亮的自然光点。”光束微微移动,指向木星旁边一颗稍暗、散发着柔和黄色光芒的星星,“那是土星,带着它的光环。虽然肉眼看不见光环,但它的位置很稳定。”
光柱再次划动,指向更高处一片由七颗亮星组成的、形状清晰的勺状星群:“北斗七星。
斗柄指向东方,是春季的指向标。”光束顺着斗柄的方向延伸,“沿着斗柄弧度延伸线,那颗橙红色的亮星,是牧夫座的大角星。”光束没有停歇,如同精密的仪器,迅速转向另一片星空,“天顶附近,那颗蓝白色的、非常亮的星,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它和那边那颗稍暗的、隔着银河相望的白色亮星——天津四(天鹅座α星),还有东北方向低空那颗红巨星——心宿二(天蝎座α星),组成了夏季大三角。”
褚烬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守车里流淌,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与星空同频的宏大韵律。
他对手电光束的控制精准到令人惊叹,每一颗他点出的星辰,都被那束冷白的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如同被标注在深蓝的幕布上。
他不仅说出它们的名字,甚至能报出它们此刻的视星等、所属星座、以及在天球坐标系中的位置关系。这份对星空的熟稔程度,简直比列车广播里的到站播报还要准确流畅。
苏蔏仰着头,脖颈拉出脆弱的弧度,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和耳边的声音攫住了心神。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和那道不断移动的、如同神祇画笔般的光束。
戈壁滩待避站那夜的星空碎片般涌回脑海,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也更加……私人。褚烬言的声音不再是公共广播里的机械播报,而是只为他一人进行的、专属的星辰导览。
当光束指向一颗相对暗淡、需要仔细辨认的星星时,苏蔏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身体前倾,努力追寻着光柱的指引。
这细微的动作牵动了后腰的旧伤,一阵熟悉的酸胀感传来,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疼?”褚烬言的声音几乎立刻响起,光束瞬间从遥远的星辰收回,落回了守车内,稳稳地停在苏蔏脚边的地板上。狭小的空间重新被柔和的光晕充满。
苏蔏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就是看得有点久。”他掩饰性地揉了揉后颈,避开了褚烬言过于敏锐的视线。
那道伤疤的存在感,在这片星辰的注视下,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
褚烬言没再追问,只是将手电的光束调暗了些,不再直射天窗,让更多的自然星光温柔地洒落进来。
他靠回车壁,沉默了片刻。守车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外面遥远的、如同背景低音般的调车噪音。
“小时候,”褚烬言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哑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感,“在西北,跟着爷爷巡线。戈壁滩上,没灯的地方,夜里就靠星星认路,看时辰。”他的目光似乎又飘向了窗外那片浩瀚的星海,“后来在警校,野外生存,夜间追踪,星图也是必修课。哪颗星在什么季节什么位置升起落下,亮几等,都得刻在脑子里。”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点自嘲,“刻得太深,说话也像在背规程。”
苏蔏静静地听着。
这是他第一次听褚烬言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没有煽情,没有渲染,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事实。
但在这平淡的叙述里,苏蔏仿佛看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年,在无垠的戈壁星空下,跟着长辈辨认星辰,将那份辽阔与孤寂刻入骨髓;又看到一个年轻的警校学员,在严苛的训练中,将冰冷的星图化为生存和职责的本能。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字正腔圆”,原来并非冷漠,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烙印。
“苏州河边的星星,”苏蔏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平静,也像被褚烬言的坦诚所触动,无意识地接了下去,“就少多了,也暗。小时候,我家就住在河边。夏天晚上,跟外婆坐在弄堂口乘凉,摇着蒲扇。河上有运沙船开过,”突突突”的声音,船头的灯黄黄暗暗的,在水里拉出好长的影子。那时候,就使劲仰着头,在楼缝里找星星……找到一颗特别亮的,就高兴半天,觉得它是在跟我打招呼。”他的嘴角微微弯起,沉浸在久远的、带着水汽和蒲扇清香的回忆里,眼神变得柔和而悠远,“外婆说,那是”天灯”,照着晚归的人回家……”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怀念的怅惘。弄堂里的夏夜、外婆的蒲扇、河面上昏黄的船灯和楼宇夹缝中倔强闪烁的星辰……这些温暖的碎片,与眼前这片戈壁深处浩瀚无垠的星海,形成了奇异的映照。
一个是江南水乡的温润记忆,一个是西北边陲的壮阔当下,却都指向同一片星空下,不同的人生轨迹。
守车内陷入一片温柔的寂静。
星光无声流淌,勾勒出两人相对而坐的轮廓。褚烬言的目光落在苏蔏沉浸在回忆中、显得格外柔和宁静的侧脸上。那些关于江南水汽、弄堂口、外婆和天灯的叙述,像一阵温润的风,拂过他心头常年被戈壁风沙打磨出的粗粝。
就在苏蔏以为话题会随着回忆的余韵悄然结束时,褚烬言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苏蔏脸上,墨黑的眼眸在星光的映衬下,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专注的情绪。
“下次休班,”褚烬言开口,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郑重,仿佛在宣布一项重要的决定,“去黄浦江轮渡?”
不是疑问,更像是陈述。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浪漫,甚至带着点乘警安排工作的生硬口吻。
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苏蔏猛地抬起头,撞进褚烬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脚下铁轨般坚实的笃定。
黄浦江轮渡?他刚刚才提起苏州河边的童年碎片……褚烬言这是在……邀请他?一种强烈的、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怅惘和腰间的钝痛,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星光下,褚烬言的脸部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分明,那沉静而专注的眼神,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牢牢吸附。
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
就在这时,一阵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高度紧绷的神经在星空、回忆和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冲击下骤然松弛。
多日旅途的劳顿、复健治疗的消耗、情绪的剧烈起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苏蔏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视野里的星光和褚烬言的身影开始模糊、旋转。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回应那句关于轮渡的邀约,但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头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旁边一歪,一点一点地,最终,极其自然地、带着毫无防备的信任,轻轻枕在了褚烬言屈起的那条腿的膝盖上。
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
褚烬言的身体瞬间僵直!
靠坐着的脊背绷得像一块铁板,屈起的那条腿更是如同被焊死在地板上,纹丝不动。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咔”声。墨黑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枕在自己膝头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苏蔏的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额前柔软的碎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轻轻扫过褚烬言的裤料。他睡着了。
在褚烬言发出那个近乎笨拙的邀约之后,在守车这片被遗忘的钢铁角落里,在漫天星河的无声注视下,毫无防备地沉入了梦乡。
褚烬言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手电筒的光束早已因无人操控而歪斜,在角落里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
狭小的守车里,只剩下苏蔏清浅的呼吸声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星光温柔地洒落,勾勒着苏蔏沉睡的侧脸轮廓,也勾勒着褚烬言如同雕塑般凝固的身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悬在半空,指关节处那道旧疤在星光下泛着微光。
他看着苏蔏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睡颜,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星光般,拂开了垂落在苏蔏额角的一缕汗湿的碎发。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细腻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褚烬言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苏蔏脸上移开,投向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天窗之外。
银河浩瀚,亘古长存。无数星辰在深邃的夜幕中无声闪耀,如同亿万年前一样,冷漠地注视着这颗星球上渺小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