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规章之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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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哐当”声是列车驶出乌鲁木齐站后的唯一节奏,单调却有力地宣告着旅程的开始。窗外的景象迅速从城市的钢筋骨架切换成无垠的戈壁滩。赭黄的土地裸露着,稀疏的骆驼刺点缀其间,远处是连绵起伏、线条冷硬的天山支脉,在午后的强光下蒸腾着干燥的热气。
    阳光毫无遮拦地穿透车窗,将拥挤的车厢烘烤得更加闷热难耐,汗味、食物气味、尘土气息混合发酵,形成一种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褚烬言的首次巡视在艰难中完成。他像一把冰冷的尺,精准地丈量着车厢的混乱,将潜在的安全隐患——堵塞的消防通道、堆放在紧急出口旁的行李、神色焦虑或过于亢奋的旅客——一一刻印在脑中。
    当他终于挤过最后一个连接处,回到相对宽松的乘警席时,制服后背也洇开了一小片深色汗渍。他拧开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灌下一大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胸腔里的燥热。
    他摊开工作日志,笔尖悬停,准备记录始发后的初步观察。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日志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具温热的、带着汗意的身体紧贴后背的触感,以及警徽硌上去时对方那声压抑的闷哼。
    “苏蔏。”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证件照上温和清隽的脸与现实中汗湿鬓角、眼神却沉静坚韧的影像重叠。他蹙了蹙眉,将这点无关紧要的思绪从脑海中挥开,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日志上迅速落下几行刚劲的字迹:“始发超员严重,硬座XX车厢消防通道堵塞(已初步疏通),重点人员标记:硬座XX号座,男,约35岁,神色紧张,行李异常……”
    然而,戈壁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列车运行约一个多小时后,硬座车厢中部爆发的尖锐争吵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本就压抑焦灼的空气。
    “你讲不讲理?!这地方明明是我先放包的!”
    “谁看见你先放的了?我箱子就放这儿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
    “怎么没碍着?我脚都没地方放了!你给我挪开!”
    “凭什么我挪?你怎么不挪?”
    声音越来越高亢,夹杂着愤怒的方言和肢体碰撞的闷响。周围的旅客纷纷侧目,有的皱眉抱怨,有的伸长脖子看热闹,本就狭窄的过道被无形地围拢起来,形成一个即将失控的风暴中心。
    褚烬言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这异常的声浪。他猛地合上日志,动作迅捷而无声地站起身。
    那双墨黑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的缝隙,锁定了争执的源头——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穿着沾满机油的工装,身材壮硕,脸红脖子粗;另一个稍显文弱,戴着眼镜,但此刻也气得脸色发白。
    两人中间,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和一个硕大的硬壳行李箱像两头抵角的公牛,死死卡在座位与座位之间本就有限的空隙里,将那位靠过道坐着的、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挤得几乎贴在了车窗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冲突的核心是极其常见的空间争夺战,但情绪显然已濒临爆点。壮硕的工装男(显然是被挤到脚的那位)已经激动地伸手去推搡眼镜男的肩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挪不挪?信不信我给你扔出去?!”
    眼镜男被推得一个趔趄,眼镜歪斜,也彻底被激怒了:“你敢动一下试试?!”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自己行李箱的拉杆,似乎想以此作为武器或盾牌。
    空气瞬间绷紧,围观的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呼。孩子的哭声更加尖利。那位年轻的母亲脸色煞白,紧紧搂着孩子,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冲突。
    就在眼镜男的手即将抓住拉杆、壮汉的拳头也即将挥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都住手!”
    一声断喝,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劈开了喧嚣的浪潮。
    褚烬言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外围。他并未刻意拨开人群,但那股冷冽的气场和深蓝色的制服本身就带着无形的威压。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他几步跨入冲突核心,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精准地隔开了两个即将扭打在一起的男人。
    他的目光先扫过那位惊恐的母亲和孩子,确认她们暂时安全无虞,随即才转向两个当事人。眼神沉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怎么回事?”褚烬言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那声断喝要低沉许多,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列车运行特有的、令人心悸的震颤感。他没有看任何一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询问空气,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问谁。
    “警官!他占着我的地方还动手!”工装男抢先告状,指着地上的工具包和眼镜男的行李箱,又指了指自己几乎无处安放的脚,“你看看!这还有地方吗?我让他挪挪,他就不讲理!”
    “你才不讲理!”眼镜男扶正眼镜,气得声音发颤,“这过道是公共区域,我箱子放这儿碍着你什么了?是你先推我的!”
    两人情绪激动,眼看又要吵起来。褚烬言眉头微蹙,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动作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制止意味。两个男人被那冷硬的目光慑住,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公共区域?”褚烬言的视线终于落在眼镜男脸上,语气平静无波,“《铁路旅客运输规程》第六十五条明确规定,旅客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应妥善放置在行李架上或座位下方,不得堵塞通道、车门及通过台,影响旅客通行或列车安全。”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规则之上。
    眼镜男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这位乘警张口就能准确引用规章条款。
    褚烬言的目光转向工装男:“你的包,”他指了指地上的帆布工具包,“体积过大,放置位置不当,同样违反规定。影响他人通行,是引发争执的根源。”
    工装男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褚烬言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哑了火。
    “堵塞通道是严重安全隐患。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后果你们谁承担?”褚烬言的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目光如电,扫过两个男人涨红的脸,也扫过周围屏息的旅客。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和孩子压抑的抽噎。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同样清晰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大家别紧张,听警官的。”苏蔏不知何时也挤到了核心位置。他额前和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不安分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蓝色的制服后背湿痕更明显了。
    他没有看褚烬言,目光先落在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身上,语气放得极其柔和:“大姐,您和孩子没事吧?稍微往里面靠靠,安全些。”年轻母亲感激地点点头,搂着孩子往里缩了缩。
    随即,苏蔏转向争执的双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略带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笑容,但眼神是认真的:“两位大哥,消消气。这位警官说的没错,行李堵塞通道确实违反规定,也给大家带来不便,更不安全。”他指了指行李架上方空着的一个位置,又示意座位下方:“这位大哥(工装男),您的工具包比较软,可以试试塞进行李架那个空隙,或者压扁一点放座位底下。这位大哥(眼镜男),您的硬壳箱子,麻烦您稍微倾斜一下,竖着放进座位底下靠里的位置,这样既能放下,也不会完全堵死过道。您看行吗?”
    他的建议具体、可行,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引导。同时,他侧过身,开始轻轻疏导围拢的旅客:“劳驾大家稍微散开一点,给这两位大哥腾点地方挪行李,也方便通行,谢谢配合!”
    苏蔏的行动迅速而有效。在他的疏导下,围观的旅客开始松动,向后退去。那位被挤到的母亲周围的压迫感也减轻了不少。
    眼镜男和工装男互瞪了一眼,但在褚烬言冷峻的注视和苏蔏温和却专业的“安排”下,都悻悻地收敛了怒气,开始按照苏蔏的指示挪动自己的行李。
    褚烬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苏蔏身上。看着他熟练地指导工装男如何将软包塞进行李架缝隙,看着他弯腰帮眼镜男调整硬壳箱的角度,看着他额角的汗珠不断滚落,颈侧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看着他偶尔抬眼看向周围旅客时那安抚性的眼神。
    褚烬言注意到,当苏蔏弯腰去推那个硬壳箱时,制服下摆微微掀起,露出了一截劲瘦的腰线,而在那腰侧偏后的位置,赫然有一道长约十公分、颜色略深、边缘略显扭曲的陈旧疤痕。
    那疤痕像是某种撕裂后愈合的痕迹,在白晳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光滑丝绸上的一道粗粝裂口。
    褚烬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疤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位置也有些凶险。是意外?还是……?这个看似温和的列车员身上,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在苏蔏的协助下,两个笨重的行李终于被安置妥当,虽然空间依旧紧张,但至少过道恢复了基本的通行能力。紧张的气氛也随之缓和。
    “下次注意行李放置位置,公共空间需要互相体谅。”褚烬言最后对两人说了一句,语气依旧冷硬,但已无之前的火药味。他又看了一眼苏蔏,苏蔏正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几缕湿发黏在颊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这次意外的配合。
    在苏蔏直起身的瞬间,他似乎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后腰的制服下摆,将那处疤痕重新掩藏。
    冲突平息,人群散去,车厢内恢复了之前的嘈杂和闷热,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短暂的幻影。褚烬言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刚刚被堵塞的通道,又落回苏蔏身上。
    苏蔏正低声安抚着那位受惊的母亲,递给她一小包纸巾,动作轻柔,颈后散落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垂落。
    褚烬言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苏蔏的脸上。刚才处理冲突时,苏蔏展现出的对规章的熟稔运用(褚烬言注意到他虽然没有开口背诵条款,但行动完全契合规则)、有条不紊的疏导能力、以及面对冲突时那份超越普通服务人员的沉静,都让褚烬言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一层。
    这份沉着和高效,不像新手,更像是在复杂环境中历练出来的本能反应。那道腰间的旧疤,也像一道无声的谜题,横亘在褚烬言的观察中。
    夜,终于彻底笼罩了戈壁。列车像一艘孤独的船,航行在无边的黑暗之海。车窗外,只有偶尔闪过的、不知名的遥远灯火,如同坠落的星辰,转瞬即逝。车厢内的顶灯调暗,大部分旅客在疲惫和摇晃中陷入昏睡,此起彼伏的鼾声、梦呓和婴儿偶尔的啼哭交织成夜行的背景音。
    褚烬言开始了例行的“三乘检查”。这是确保列车运行安全的重要环节,由乘警、列车长、检车乘务员三方共同进行,检查消防器材、应急设备、车辆关键部位的状态。
    当褚烬言和列车长、检车员汇合,走到硬座车厢时,发现当班的列车员正是苏蔏。他似乎刚从其他车厢巡视回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依旧保持着清醒。
    “开始吧。”列车长言简意赅。
    检查从车厢两端的消防器材开始。苏蔏走在前面引路,动作利落地打开消防栓箱外的保护盖,露出里面红色的消防水带和铜质水枪接口。
    他熟练地检查水带是否缠绕整齐、接口有无锈蚀变形、密封垫是否完好,并用手快速触摸水带表面确认无硬化脆裂。褚烬言和检车员仔细查看,列车长记录。
    “XX号车厢,消防栓箱1,设备齐全,状态良好。”苏蔏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间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
    接着是灭火器。苏蔏从固定的卡座上取下红色的干粉灭火器,动作标准地颠倒晃动了几下(防止干粉板结),查看压力表指针是否在绿色区域,确认保险销和喷管完好无损,瓶体无锈蚀变形。他甚至能准确报出上次检查的日期。
    “XX号车厢,灭火器2具,压力正常,有效期至明年三月,状态良好。”
    随后是紧急制动阀。苏蔏指着阀体上完好的铅封:“铅封完好,非紧急情况严禁使用。”他的手指修长,指关节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
    检查到车厢连接处的紧急破窗锤和紧急开门装置时,苏蔏同样对答如流,位置、使用方法、注意事项,清晰明确。他甚至提醒检车员注意查看某个风挡连接处的橡胶密封条是否有老化迹象。
    整个过程,苏蔏的表现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对设备的位置、状态、检查要点、操作规范烂熟于心,动作精准流畅,没有一丝多余。他的汇报简洁、专业,没有任何含糊其辞。
    褚烬言全程沉默地跟随、观察,那双墨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他注意到苏蔏在检查灭火器时,手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线条;注意到他在汇报时,偶尔因疲惫而轻轻吸气的细微动作;更在他弯腰检查座位下方灭火器卡座时,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截腰线,以及那道在制服布料下若隐若现的陈旧疤痕。
    这份专业素养,这份冷静和条理,以及那道来历不明的伤痕,都让褚烬言无法将苏蔏简单地归类为一个“普通”的列车员。他见过很多尽职尽责的同行,但苏蔏身上有种东西,一种经历过风雨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沉着,一种与他的温和外表形成微妙反差的、内在的韧性。
    这种特质,让褚烬言在职业性的审视之外,多了一份探究的兴趣。
    “三乘检查”结束,三方在记录本上签字。列车长对苏蔏的专业表现显然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苏,辛苦了,状态保持得不错。上次处理那个突发状况,队里还提过要给你报个嘉奖呢。”
    “都是分内事,应该的。”苏蔏微微颔首,语气谦逊,脸上带着一丝被认可的疲惫笑容,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快得难以捕捉。
    褚烬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列车长话语中的信息点以及苏蔏瞬间的细微反应。他没有多言,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苏蔏。苏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两人的视线在车厢连接处昏黄的灯光下短暂交汇。苏蔏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一丝未散的倦意,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面,平静无波,却又让人看不真切湖底的光景。
    褚烬言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下一个车厢。车轮碾过钢轨接缝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哐当…哐当…”,仿佛敲打在寂静的心鼓上。
    苏蔏的名字,那份超乎寻常的专业与沉静,列车长无意间透露的信息,以及腰侧那道引人探究的旧疤痕,像几块冰冷的碎片,在褚烬言的脑海中无声地碰撞、旋转。
    这趟旅程,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他踏着规律的铁轨声,身影融入前方车厢更深的阴影里。
    而苏蔏则留在原地,轻轻揉了揉酸胀的肩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浓得化不开的戈壁夜色上,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只有那身浅蓝色的制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包裹着一个带着疲惫、专业与未解之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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