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孪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93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葬礼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周迟站在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下,伞沿滴落的水珠顺着边缘连成线,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陵园的工作人员,看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巴掌大的骨灰盒放入墓穴。那盒子黑得发亮,在阴沉的天色里透着一股死寂。这片墓地选在城郊最偏僻的区域,说是陵园,更像片随意划分的土坡,墓碑排列得拥挤而潦草,新旧石碑交错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没有精心修剪的白玫瑰,没有亲友们哽咽着念出的悼词,甚至连一张周行的照片都没有。父母从一开始就态度坚决,以“尊重逝者隐私”为由,拒绝了所有形式的纪念仪式,仿佛周行不是他们的儿子,只是个需要尽快抹去痕迹的陌生人。
    “他那么爱写东西,书房里堆着那么多本子,红的蓝的封皮,记得以前总看见他抱着写,应该留了些像样的作品吧?”姑姑站在母亲身边,双手拢在黑色大衣袖子里,压低声音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眼神悄悄扫过周迟的背影。
    母亲的表情瞬间僵硬,嘴角的弧度猛地绷紧,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她迅速瞥了一眼周迟,见他没回头,才松了口气般,声音冷硬地说:“都是些无病呻吟的忧郁话,今天说天是灰的,明天说风是苦的,胡言乱语罢了,我早就让阿姨打包扔进废品站处理掉了。”
    周迟插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疼,这点疼却远不及心口的闷痛。他昨天刚把周行的遗物整理好——那些被父母斥为“胡言乱语”的笔记本,满满当当塞满了两个纸箱:有带着淡淡墨香的诗歌,字迹飞扬得像要跳出纸面;有写了一半的散文,页边画着小小的笑脸符号;有画着歪扭音符的乐谱,空白处标着“给小迟”;还有那本写了三百多封信的日记,牛皮纸封皮已经磨得发亮,每一页都记录着只有他们懂的心事。他趁着父母在客厅接待亲戚的空档,偷偷把这些宝贝藏在了自己卧室的床底下,用旧床单盖着,像守护某种不容亵渎的神圣遗物,绝不能让它们被轻易毁掉。
    “周迟,该走了。”父亲走过来,黑色皮鞋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发出“咕叽”声,他轻轻拍了拍周迟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隔着厚厚的毛衣传过来,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份急于离开的疏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周迟没有动,目光死死盯着那块刚刚立起的墓碑。碑石是最普通的青灰色,上面只有最简单的几个字:「周行1999-2025」,连“爱子”这样最基本的称谓都没有,仿佛只是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与周围的草木没什么不同。
    “再给我一分钟。”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父母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父亲眉头微蹙,母亲嘴角撇了撇,里面有不耐,有无奈,最终还是妥协了,和其他来送别的亲友一起转身走向停车场。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周迟一个人站在雨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在墓碑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像是谁蹲在那里,捂着嘴无声地哭泣。周迟缓缓跪下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膝盖的布料,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他却浑然不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雕——那是一个粗糙的钢琴形状,琴键是用小刀刻出的浅痕,边角还带着未打磨光滑的毛刺,是他这周在学校木工课上,对着课本一点点凿出来的,手指被木刺扎了好几个小口子。
    “我做得不好,”他把木雕轻轻放在墓前,指尖碰到冰凉的石碑,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尾音都在发颤,“你以前总是笑我手笨,说我连削铅笔都能划破手,画直线都要歪歪扭扭……”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和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周迟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边角被他摩挲得发皱,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是他从周行最后一本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泛黄的纸面上,是周行清隽的字迹: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
    请不要寻找
    我已变成你窗前的风
    琴键上的光
    深夜梦回时
    那首未完成的歌」
    他把纸条轻轻放在木雕旁边,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纸面,黑色的字迹像水墨画般慢慢晕染开来,笔画变得模糊,像一场无声的哭泣,一点点吞噬那些温柔的词句。
    回到家,玄关处的鞋柜上还摆着两双并排的拖鞋,一双是周行的深蓝色,一双是他的灰色。周迟换了鞋,径直走向琴房。自从周行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米色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缝隙透进微光。他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一遍遍地弹奏那些周行写的曲子,黑白琴键被磨得发亮,指尖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有时用力过度,琴弦会勒得手指渗出血珠,滴在琴键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按着下一个音符。父母起初还会敲敲门,隔着门板说“该吃饭了”“早点睡”,试图劝他出来休息,后来见他不听,索性就不管了,只是每天让保姆把饭菜放在琴房门口的小几上,至于他吃没吃,饭菜凉没凉,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今天琴房门口多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圈,箱子边角有些磨损。周迟蹲下来,看到箱子侧面贴着一张鹅黄色便签,是林渝的字迹,娟秀又有力:“周迟,这是周行在大学里的东西,他书桌最下层的,我帮阿姨整理出来了,给你送过来。”他掀开纸箱盖查看,里面有几本专业教材,封面印着复杂的公式,书脊都被翻软了;一个印着校徽的保温杯,杯底还沾着点褐色的茶渍;一盒没拆封的彩色铅笔,笔帽上印着彩虹图案;还有……周迟的心跳猛地加速,像擂鼓一样,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个透明的密封塑料袋,里面装着周行的手机,黑色的外壳,屏幕上还贴着那张他用了很久的钢化膜,边角有个小缺口,是去年摔在地上磕的。
    他一把抓起手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进琴房,反手锁上门,钥匙转动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屏幕黑得像块石头,幸运的是,充电器也在那个塑料袋里,白色的线缠着插头。插上电,充电提示灯亮起来,发出微弱的红光,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周迟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不大的琴房里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沾湿了毛衣袖口。
    屏幕终于亮了起来,弹出密码输入界面,数字键在暗夜里发着柔和的光。周迟深吸一口气,先试了周行的生日,19990618,屏幕抖了一下,提示“密码错误”;又试了自己的生日,20020615,还是不对,数字键闪了闪,像在嘲笑他;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钢琴比赛后台见面的日期,20100523,输入后依然失败。他靠在钢琴上,冰凉的琴身贴着后背,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周行拿着金色奖牌跑向他,阳光在奖牌上反光。他手指颤抖着输入了周行获得第一个全国数学竞赛冠军的日期——20151017,那是周行最骄傲的一天,他说那是第一次让父母真正为他笑过,笑得眼角都有了细纹。屏幕一闪,解锁成功,桌面图标缓缓跳了出来。
    手机壁纸是他们小时候的合影,在老家那架枣红色的旧钢琴前,两人穿着同款的白色T恤,肩并肩坐着,周行搂着他的肩膀,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他则靠在哥哥怀里,手里攥着颗水果糖,眼睛也弯成了月牙,那时候的阳光真好,透过窗户洒进来,把两人的头发都染成了金色,像镀了层光。周迟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周行的脸,指尖传来玻璃的冰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紧发疼,像有根针在慢慢扎。
    他先点开了相册。里面大部分是课堂笔记的照片,拍得歪歪扭扭,字迹却清晰,应该是上课没来得及记,下课补拍的;偶尔有几张窗外的风景,有春天抽芽的柳树,有秋天金黄的银杏,还有一张是夜晚的星星,配着文字“小迟说今晚星星很亮”;还有几张是他弹钢琴时被周行偷拍的背影,穿着黑色的演出服,坐在舞台上,灯光落在琴键上。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周行离世当天,是从蓝天大厦楼顶俯瞰的城市全景,灰蒙蒙的天空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街道上车水马龙,却看不清出口。照片的右下角,隐约可以看见周行的手指,骨节分明,握着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塑料奖牌——那是他们小时候一起参加社区钢琴比赛时,周行赢回来的奖品,红色的塑料底座,上面印着“第一名”,早就褪色了,他却总揣在口袋里。
    短信和微信列表已经被清空了,聊天记录一片空白,像是刻意抹去了所有痕迹,通话记录里只有几个未接来电,全是他打的,从那天下午三点一直打到深夜十一点,绿色的未接标记像一个个惊叹号,刺得人眼睛疼。最后,他点开了录音应用,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命名简单粗暴——“最后”,时长三分二十五秒。周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几秒,指腹都出汗了,终究还是按了下去。周行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琴房,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熟悉得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小迟,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会翻遍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会想知道为什么。其实没有为什么,只是我太累了,累到连呼吸都觉得是种负担,每吸一口气,胸口都像压着块石头……”
    声音停顿了一下,背景里传来呼啸的风声,呜呜的,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风灌进衣领里。
    “医生说我的大脑里缺少某种化学物质,就像……天生没有感知快乐的能力。别人笑的时候我也想笑,可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小迟,你是这世上唯一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人,看到你笑,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可这样对你不公平,你不该被我拖进这片黑暗里,你该有更亮的人生……”
    周迟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这样就能离哥哥更近一些,能透过电流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埋的时间胶囊吗?你当时拿着个铁盒子,非要把你的弹珠和我的画放进去,说等我们都长大了,要一起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愿望。对不起啊,我等不到那天了。但我在盒子里留了东西给你……是我写的曲子,谱子抄了三份,希望它能代替我,陪你久一点……”
    录音的末尾,是一段轻轻的哼唱,是周行写了一半的那首生日歌,调子温柔得像月光,轻轻落在心上。声音渐渐低下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最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我爱你”,轻得像叹息,然后传来“咔嗒”一声,录音结束了,琴房里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
    周迟蜷缩在钢琴凳上,把手机紧紧抱在胸前,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打湿了衣襟,胸口的位置很快湿了一片。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挣扎着从云层里钻出来,橘红色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把琴房染成一片诡异的血色,像一幅悲伤的油画,连空气都带着铁锈味。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模糊的噩梦,周迟每天机械地吃饭、睡觉、弹琴,吃饭像嚼蜡,睡觉总惊醒,弹琴像完成任务。其他时间就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页页读周行留下的日记。那365封信,封在一个铁盒子里,他严格按照日期,一天读一封,读的时候会准备一杯温水,因为周行说过“读久了嗓子会干”,仿佛这样就能让哥哥多“活”一天,就能骗自己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过段时间就会背着吉他敲开家门,笑着说“小迟我回来了”。
    第47天的信有些不同,纸面有明显反复擦拭的痕迹,墨水都晕开了,有些字被擦得快要看不清,又用力描了一遍,显得格外深。
    「亲爱的小迟,
    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发了芽又不敢长出来。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发烧,烧到快四十度,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迷迷糊糊说胡话,一会儿喊要吃糖,一会儿喊怕黑吗?我整晚没睡守着你,用酒精给你擦手心脚心,不是因为我是个多称职的哥哥,而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兄弟。当你烧得难受,迷迷糊糊抓住我的手,把脸埋进我怀里时,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砰砰砰地,怕你听见,又想让你知道……」
    这段话被划掉又用钢笔重新描了一遍,墨迹重重地叠在上面,旁边还有一行小小的字:「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反正我已经不在了,那些羞耻和恐惧,像穿旧的衣服,也没什么意义了。」
    周迟把这一页紧紧贴在胸口,信纸的粗糙摩擦着皮肤,仿佛能感受到纸张背后周行写下这些时的挣扎——笔尖划过纸面的犹豫,反复涂改的烦躁,还有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的释然,那份不敢言说的喜欢,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惧,还有那份渴望被理解的卑微,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第100天的信里夹着一张拍立得照片,边缘已经泛黄,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张合影。在大学门口的梧桐树下,九月的阳光透过叶子洒下来,周行背着吉他,牛仔外套搭在肩上,他抱着乐谱,穿着白色的衬衫,两人笑得一脸灿烂,牙齿都亮晶晶的。周行在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用黑色的马克笔,笔画有些抖:「你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全世界都能看出我爱你,只有你傻乎乎的不知道。」
    第200天的信是一首短诗,写在浅蓝色的信纸上:
    「如果来生再见,
    请让我做你窗前的树,
    为你挡挡夏天的阳光;
    做你琴边的风,
    陪你哼完没结束的调子;
    或者仅仅是
    你偶尔发呆时
    不经意间想起的
    一首老歌」
    随着日记一页页翻过,周迟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坠入无尽的深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声音像隔着水传来,颜色也褪成了黑白。他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坐在钢琴前弹琴,抬头会看见周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对他微笑,穿着灰色的毛衣,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有时半夜醒来,会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甚至在食堂吃饭时,会听到周行在耳边说“这个菜你不爱吃,别勉强,我把我的给你”。
    父母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他日渐消瘦,眼神发直,说话也颠三倒四。但也只是更加疏远。父亲把更多时间投入工作,早出晚归,西装上总沾着酒气,用会议和应酬填满所有空隙,仿佛这样就能不用面对空荡荡的家;母亲开始频繁参加教会活动,穿着黑色的长裙,跪在神像前祈祷,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上帝能给她一个答案,告诉她为什么家里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两个儿子都让她“不省心”。他们请了心理医生来家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他对面,问他“最近睡得好吗”“有没有想过出去玩”,周迟却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阳光在脸上移动。
    周行去世三个月后,周迟第一次尝试自杀。那天是冬至,保姆煮了饺子,放在琴房门口,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饺子,突然觉得很累。他在厨房里找到一把水果刀,是那种最常见的不锈钢款式,刀身闪着冷硬的光。他盯着刀刃看了很久,指尖在冰凉的金属表面划过,然后笨拙地抬起手腕,学着电视里见过的样子,闭着眼往手腕内侧划去。因为手抖得厉害,力道也没掌握好,伤口并不深,只是划开了一层皮肉,可血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滴落在白色的瓷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恰在这时,来送切好的苹果的保姆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手里的果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苹果滚得满地都是,她尖叫着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抖着摸出手机,哭喊着拨通了急救电话。
    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呛得人发闷。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绷带边缘隐约透出暗红的血迹,稍微动一下,就传来牵扯般的疼。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肩膀微微耸动,正低声哭泣,眼泪一串串落在深色的裤子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父亲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穿着黑色的西装,背影僵硬得像块风化的石头,指尖的香烟燃着长长的烟灰,他却浑然不觉。
    “为什么?”母亲突然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她一把抓住周迟没受伤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他的手背上,冰凉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周行已经走了,你要是再出事,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办?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迟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突然觉得很荒谬,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涩。即使在这种时候,她想到的还是“对我们”,还是她自己的感受,是她以后该怎么办,而不是问问他“你是不是很难过”“你是不是撑不下去了”。
    “我想见他。”周迟张开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又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疼痛。
    母亲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神里却充满了恐惧和不解,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小迟……你别吓妈妈……周行他已经……不在了啊……人走了就是走了,怎么可能再见呢……”
    “我知道。”周迟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太阳穴滑进头发里,“所以我必须去找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再见面。”
    那天之后,他被父母送进了城郊的精神病院。白色的大楼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四周围着高高的铁栅栏。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打印在冰冷的纸上:重度抑郁症伴现实解体症状。医生把父母叫到办公室,用低沉的声音解释了很久,最后总结成一句简单的话:“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简单来说,就是有些疯了。”
    医院的日子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灰色梦境。每天早上被护士的敲门声叫醒,吃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药片在嘴里化开,留下苦苦的味道。周迟表现得很配合,按时吃药,去活动室参加团体绘画,和医生聊天时也会说些天气、饭菜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嘴角甚至能牵起一点浅浅的笑意,表面看起来正在慢慢康复,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但医生们不知道的是,每到深夜,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总会和“周行”聊天,有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回应,那些对话真实得让他分不清是脑海里的幻觉,还是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陪着他。
    “哥,今天下雨了。”他靠在床头,对着空荡荡的墙角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眼神里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早上起来就听见雨声了,淅淅沥沥的,记得你最喜欢雨天吗?”
    “记得。”幻觉中的周行坐在对面的窗台上,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浅蓝色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骨节,双腿轻轻摇晃着,脚边的空气里仿佛有细小的灰尘在浮动,他的笑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温暖又干净,“因为雨天你总会找借口,说自己怕打雷,溜到我房间,挤在我的被子里,我们一起趴在窗台上听雨声,你还总爱抢我的枕头,最后把我挤到床边。”
    周迟微笑着点头,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继续这场只有他能听见的对话,像是在弥补那些因为分离而没能说出口的时光,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时间在医院里失去了意义。墙上的日历一张张被撕下来,却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天。秋天的落叶被清洁工扫成一堆堆,装在黑色的垃圾袋里运走;冬天的寒风卷着雪花而来,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窗外的那棵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张牙舞爪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幅萧瑟的素描。
    周迟20岁生日那天,负责他的李护士不知跟医生说了什么,医院破例允许他去活动室弹一小时钢琴。那是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身的漆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琴键有些发黏,按下去要费点劲,很多音都走了调,高低不一的。但对周迟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只要能摸到琴键,能弹出那些熟悉的旋律就好。
    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轻轻落下。弹的是周行未完成的那首生日歌,旋律在走音的钢琴里显得有些古怪,却带着一种让人心里发颤的温柔。他凭着记忆里的调子,一点点往下延续,自己续写了后半段,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都融进了音符里。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活动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是几个值班的医护人员,还有几个病情较轻、能自由活动的病友,他们坐在角落里,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很好听,”李护士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旋律很温柔,像在说什么心事,是你自己写的吗?”
    周迟摇摇头,指尖还停留在琴键上,像是还没从旋律里抽离出来,他轻声说:“是我哥哥写的。他写了一半,我把它补完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我的。我们是同一天生日。”
    回到病房时,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雪。细小的雪花像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地往下落,给光秃秃的树枝镀上了一层白霜。周迟坐在床边,从枕头下取出那张被他压得平平整整的合影。照片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变得有些柔软,边缘也起了毛边,边角微微卷曲,但上面两个男孩的笑容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拍的。
    “生日快乐,哥。”他把照片放在腿上,用指尖轻轻拂过周行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然后开始哼唱那首生日歌,自己续写的后半段也融入其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调子温柔得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尖上。
    唱着唱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胸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心脏,疼得他瞬间蜷缩起来,呼吸都停滞了。手里的照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背面朝上。他倒在床上,身体弓成一只虾米,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领口,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但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一种奇异的平静就笼罩了他,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周迟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悠悠地向上飘,穿过白色的天花板,他飘浮在半空中,低头能看到病床上那个躺着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纸,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着,看起来如此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墙角的阴影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周行站在那里,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那件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扣着,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对着他伸出手,笑容温暖得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能驱散所有的寒冷。
    “小迟,”他说,声音清晰而温柔,像浸在温水里,“我来接你了。”
    周迟朝着他飘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那只手。触感如此真实,温暖而坚实,掌心的温度,指尖的纹路,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让他瞬间落下泪来。
    “我们回家吗?”他问,眼眶湿润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期待。
    周行点点头,用力回握了他一下,力道刚刚好,能让人感受到安心:“回我们的家。那个有钢琴,有老槐树,有我们埋的时间胶囊的家。”
    他们手拉手走向远处那束耀眼的白光,光里带着温暖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尖锐刺耳,还有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着“周迟”“周迟你醒醒”。但周迟已经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周行的手,和那首终于完整的生日歌,在耳边轻轻回响,温柔得能把人融化。
    当医生摘下听诊器,对着围过来的护士轻轻摇头时,那张被周迟攥在手里的合影从他松开的指尖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照片正面朝上,上面,两个男孩肩并肩坐在钢琴前,阳光落在他们发梢,笑得灿烂无忧,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还未开始,所有的离别都还很遥远,未来还有无数个春天在等着他们。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飘落,覆盖了医院的屋顶,覆盖了光秃秃的树枝,覆盖了整个沉默的世界,像一场盛大而温柔的告别,把所有的悲伤都轻轻掩埋。
    「正文完」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