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的气氛，像是被无形的手调入了一种粘稠而温暖的蜜糖里。许多东西悄然变了质，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宋十一依旧寡言，行事雷厉风行，眉宇间的冷峻并未减少分毫。但她留在寝殿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会将一些不太紧要的文书直接带回外间暖阁批阅。云樱儿便窝在旁边的软榻上，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或是摆弄绣架，偶尔抬眼偷偷瞧一瞧那专注的侧影，心里便像揣了个暖炉，烘得四肢百骸都舒坦。
    她依旧每日变着法子炖汤煮水，只是不再咋咋呼呼地献宝，而是悄无声息地放在宋十一手边温着。宋十一大多时候不会立刻喝，但总会在一段时间后，极其自然地端起，饮尽，再将空盏放回原处。仿佛这本就是她案头应有之物。
    这日，宋十一需入宫赴一场枯燥的宗亲宴席。临行前，她换上一身繁复的亲王礼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庄重肃穆，衬得她面容愈发冷峭，气势迫人。
    云樱儿趴在软榻上，捧着脸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小声感叹：“殿下穿这身真好看……”
    宋十一正由侍女整理腰间的玉组佩，闻言眼风淡淡扫过来。
    云樱儿立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做出害怕的样子，眼底却满是狡黠的笑意。
    宋十一没理会她，整理妥当便欲出门。
    “殿下！”云樱儿却又叫住她，从榻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她面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香囊，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款，用的是近乎玄色的深青缎子，上面用同色丝线暗绣了云纹，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只隐隐散发着一种极淡的、清冽提神的松柏冷香。
    “宫里宴席闷得很，这个给您带着，醒醒神。”她将香囊塞进宋十一手里，指尖不经意擦过宋十一的掌心，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宋十一垂眸看着掌心那枚不过指甲盖大小的香囊，又抬眼看云樱儿。对方眨巴着眼睛，一脸“我很乖快夸我”的表情。
    她没说什么，手指收拢，将香囊纳入袖中，转身离去。
    云樱儿看着她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扑回软榻上，抱着锦被滚了两圈，发出无声的欢呼。
    宴席果然冗长无趣。熏香暖融，酒气氤氲，熏得人昏昏欲睡。几位老宗亲絮絮叨叨，车轱辘话来回说。
    宋十一端坐席间，面沉如水，偶尔举杯应酬，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小巧硬挺的香囊，那缕清冽的冷香丝丝缕缕溢出，驱散了些许周遭的甜腻沉闷，让她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直到宴席过半，宫娥们鱼贯而入，奉上新菜。一名小宫女或许紧张，手一抖，盘中滚热的汤汁竟泼溅出来，直冲向宋十一的衣袖！
    电光火石间，宋十一手腕一翻，玄色袖袍拂过，精准地将大部分汤汁挡开，只有零星几点溅在了袖口上，并未伤及皮肤。
    “奴婢该死！长公主恕罪！”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连连磕头。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此。
    宋十一面色未变，只冷淡地扫了一眼跪地的宫女和闻讯赶来的内侍总管：“无妨。收拾干净。”
    内侍总管连忙斥退宫女，亲自上前处理污渍，冷汗涔涔。
    宋十一却已不再关注此事。她低头，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拂过袖口被溅湿的那一小块地方。指尖触到一点潮湿和油腻，但更重要的是，她闻到那被热汤一激，骤然浓郁起来的、独属于那枚小香囊的冷冽松香。
    仿佛某个藏在暗处的小家伙，突然跳出来，宣示了一下存在感。
    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快得无人捕捉。再抬眼时，依旧是那位威仪棣棣、不容侵犯的长公主。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宽大袍袖的遮掩下，她的指尖一直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小小的、救驾有功的香囊，直到宴席终了。
    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星斗满天。
    寝殿内灯火温暖，云樱儿还没睡，正歪在软榻上打盹，手里还松松垮垮地捏着一本看到一半的话本子。听到脚步声，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见到宋十一，立刻清醒过来，跳下榻迎上前。
    “殿下您回来啦！”她鼻尖微微耸动，像是嗅到了什么，眉头立刻蹙起，“您身上……有酒气，还有……油腥味？宴席上出事了吗？”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紧张。
    宋十一脚步未停，走向内室，只淡淡“嗯”了一声。
    云樱儿跟在她身后，像条担心主人的小狗，围着她转：“有没有伤到？烫着没有？我就知道宫里那些伺候的人毛手毛脚的……”
    宋十一解下披风，云樱儿立刻接过去挂好。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担忧和絮叨的小脸，忽然从袖中取出那枚依旧散发着冷香的深青色小香囊，递到她面前。
    “沾了油腥，洗净再还我。”
    云樱儿愣了一下，接过香囊，仔细看了看，果然在边角处发现一点极细微的油渍。她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的笑容，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赏赐，紧紧将香囊攥在手心，连连点头：“嗯！我一定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新香薰好！”
    宋十一没再说话，走向浴池。
    云樱儿宝贝似的捧着那枚小香囊，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殿下不仅用了，还让她洗！还说要还！
    这比赏她千金万银还让她高兴。
    自那日后，宋十一似乎默许了云樱儿在她生活中的这种“渗透”。
    她书房里惯用的那方紫檀镇纸，不知何时被系上了一个玄色络子，编织得有些拙朴，却意外合手；她常翻阅的几本兵书里，夹进了数枚散发着淡雅香气的干花书签；甚至她惯用的笔墨纸砚，也总是被收拾得井井有条，随手取用，无比趁手。
    宋十一从未对此表示过什么，仿佛这些东西本就该在那里。
    只是她批阅文书间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镇纸上的络子，或是拿起书签放在鼻尖轻嗅片刻，然后再继续投入公务。
    云樱儿则像是找到了毕生最伟大的事业，将照顾宋十一的起居细节视为己任，乐此不疲。她甚至偷偷向宋十一身边的老侍从打听殿下幼时的喜好和习惯，试图还原一些她错过的时光。
    这日，她不知从哪弄来一筐极为罕见的金丝蜜枣，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她记得老管家曾无意间提过，殿下幼时极爱此物，只是后来口味变了，便很少再碰。
    她兴冲冲地亲自清洗、晾干，又用小火慢慢熬了糖浆，将蜜枣一颗颗仔细地裹上晶莹的糖衣，忙活了大半天，才得了小小一碟，宝贝似的捧到书房。
    “殿下，您尝尝这个？”她将碟子推到宋十一手边，眼睛亮闪闪地期待着。
    宋十一从卷宗中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一碟金光灿灿、裹着透明糖衣的蜜枣上，微微一怔。
    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个了。
    “哪来的？”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我让人找来的。”云樱儿有些不好意思，“听说您小时候喜欢……”
    宋十一沉默地看着那碟蜜枣，看了许久，久到云樱儿脸上的期待渐渐变成了不安。
    “殿下……不喜欢了吗？那、那我拿走……”她说着，伸手想去端走碟子。
    宋十一却忽然伸出手，拈起一颗蜜枣，放入了口中。
    甜腻的糖衣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蜜枣本身醇厚的香甜，几乎有些齁人。是她早已不再习惯的浓烈味道。
    她慢慢地咀嚼着，没有说话。
    云樱儿紧张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宋十一将枣核吐在一旁的渣斗里，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太甜了。”
    云樱儿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讷讷道：“哦……那我下次少放点糖……”
    “不过，”宋十一拿起朱笔，目光重新回到卷宗上，像是随口补充了一句，“偶尔吃一颗，尚可。”
    云樱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十一。
    只见对方依旧专注地批阅着文书，侧脸冷硬，仿佛刚才那句近乎纵容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云樱儿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扬起，最终形成一个傻乎乎的巨大笑容。她用力点头：“嗯！那我以后偶尔做给殿下吃！”
    她端起那碟被评价为“太甜”的蜜枣，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书房内，宋十一笔下未停，却无人看见，她那冷峻的唇角，在她低头蘸墨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如同冰封的湖面，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春风，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