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哪怕是棵树也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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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樱儿的脚踝肿消得比太医预想的更快。
不知是那日宋十一亲临“督药”的威慑力太强,还是库里送来的膏药确有奇效,不过三五日,她已能丢开拐杖,只在走路时稍显踌躇。那点微跛,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了几分弱质风流,她似乎也很懂得利用这点,在宋十一可能出现的路线上,走得越发“精心动魄”。
抄送的花笺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内容早已超越兵法典籍,开始涉猎史书杂文,偶尔甚至附上几笔略显稚嫩却角度刁钻的批注,不知是真心求教,还是变着法子吸引注意。
这日,花笺送来的是一篇《盐铁论》节选,篇末却附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殿下,院里的海棠好像要死了。”
宋十一目光扫过,并未停留,随手将花笺搁置一旁。
然而午后,当她例行巡视府库,途径那片偏僻院落时,脚步却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隔着一道月洞门,她看见云樱儿正蹲在那株海棠树下,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个小铲子,正小心翼翼地给树根松土。旁边放着木桶和木瓢。她做得极为专注,侧脸线条柔和,日光洒在她微微汗湿的额角,竟有几分难得的宁静。
那株海棠,确实半死不活,枝叶稀疏泛黄。
宋十一只看了一眼,便欲离开。
恰在此时,云樱儿似乎想起身挪动水桶,受伤的脚踝一时吃不住力,身子猛地一歪,惊呼声脱口而出——
预想中的摔倒并未发生。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失衡的身体。
云樱儿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宋十一近在咫尺的、冷峻的侧脸。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风尘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或许是去了刑狱司),玄色衣袍的纹理摩擦着云樱儿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殿、殿下?”云樱儿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宋十一松开手,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株半枯的海棠上:“弄它做什么?”
云樱儿站稳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它看起来快死了……我想着,松松土,浇点水,或许还能活。”她顿了顿,小声补充,“而且……整天对着棵要死的树,多不吉利。”
“一棵树而已。”宋十一语气平淡。
“那也不行。”云樱儿却较真起来,仰着脸看她,眼睛亮亮的,“殿下府里的东西,哪怕是棵树,也得好好活着才行。”
这话说得僭越又天真,带着一种蛮横的占有欲。
宋十一瞥她一眼,没接话,转身欲走。
“殿下!”云樱儿急忙叫住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过来,脸上带着点献宝似的期待,“这个给您!”
锦囊是素缎的,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针脚细密均匀,比之前那个辟邪香囊精致百倍。
“里面是晒干的茉莉和一点冷松香,我试了好多次才配好的比例,能宁神,又不至于太甜腻,最适合殿下用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宋十一,生怕她拒绝。
宋十一的目光在她沾着泥渍的指尖和那个过于精致的锦囊之间扫过,没有接:“不必。”
云樱儿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递出锦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委屈地向下撇了撇,像是要哭出来:“殿下是不是……还是讨厌我送的东西?”
宋十一看着她瞬间变换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却不是去接锦囊,而是握住了她沾着泥土的手腕。
云樱儿浑身一颤,愕然地看着她。
宋十一指尖发力,将她掌心摊开,露出被小铲子木柄磨得有些发红的掌心和指腹上细小的划痕。
“有闲心弄这些,”宋十一声音冷硬,“不如想想怎么把你那手字练得能见人。”
说完,她松开手,目光最后掠过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转身离开了。这次没有再停留。
云樱儿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她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掌心,又看看那个被拒绝的锦囊,最后望向宋十一消失的方向,脸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明亮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殿下……碰她的手了!
还关心她手疼!
虽然话还是那么难听!
她宝贝似的把那个锦囊收回袖袋里,也不管手上的泥土,拿起木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更加卖力地给那棵海棠浇起水来,仿佛它明天就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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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云樱儿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抄书送笺,开始变着法子“改善”偏院的环境。
今日移来几盆据说能吸收“煞气”的绿植,明日又不知从哪弄来一缸睡莲,说是看着心情好,伤才好得快。甚至还指挥着丫鬟,在廊下挂了一串风铃,风一吹便叮咚作响。
宋十一对此不置可否,只要她不越出院门,不闹出太大动静,便由着她去。只是府中下人渐渐发现,长公主路过偏院的次数,似乎无形中多了一点。
这日傍晚,宋十一在书房听得外面风声渐急,隐约有春雷滚动。她起身关窗,目光无意间瞥向偏院方向,只见那边人影慌乱,似乎正忙着收拢晾晒的书籍和衣物。
她顿了顿,唤来管家:“去告诉她,雷雨将至,安分待在屋里,不准再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管家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管家却面色尴尬地回来了:“殿下,云小姐说……说她那缸新得的锦鲤怕打雷,受惊了容易死,非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奴才……拦不住……”
宋十一脸色一沉。
果然,下一刻,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随即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而雨幕中,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冒着雨,踉跄着冲向院中那口硕大的瓷缸,试图用油布将其遮盖。
蠢货!
宋十一眉心骤跳,几乎是想也没想,抓过手边一把油纸伞便大步冲入雨中。
雨势极大,瞬间打湿了她的肩头。她几步赶到偏院,只见云樱儿浑身湿透,正手忙脚乱地拉扯着油布,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冷得嘴唇发紫,却还固执地想要护住那缸鱼。
宋十一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将人猛地拽离缸边,油纸伞大部分遮到了她头顶,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不要命了?!”
云樱儿被吼得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指着那缸鱼,急声道:“殿下!它们怕打雷!会吓死的!”
“几条鱼而已!”宋十一简直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不是几条鱼!”云樱儿却突然激动起来,反手抓住宋十一的手,她的指尖冰得像铁,带着剧烈的颤抖,声音在雷声中显得破碎而执拗,“是生命!是活着的东西!就不能轻易死了!不能!”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锐利得惊人,甚至带着某种偏执的疯狂,仿佛说的不仅仅是鱼。
又一道惊雷炸响!
云樱儿猛地尖叫一声,不是害怕雷声,而是像被这雷声触动了某根紧绷的弦,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瞬间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极大的恐惧和混乱之中,死死攥着宋十一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不能死……不准死……血……好多血……”她语无伦次地嘶哑低吼,泪水混着雨水疯狂涌出,“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宋十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和巨大力道攥得生疼,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却清晰地看到云樱儿眼底那蚀骨的绝望和悔恨,那不似作伪的、几乎要将她自身撕裂的痛苦。
“云樱儿!”宋十一用力按住她颤抖的肩膀,试图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云樱儿却像是完全听不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冰冷得像一块铁。
宋十一不再犹豫,扔掉油纸伞,打横将彻底失控的人抱起,快步冲回廊下,直奔寝殿。
“传太医!烧热水!”她厉声吩咐,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将不断挣扎哭泣、浑身冰冷湿透的云樱儿塞进厚厚的锦被里,她却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牙齿咯咯作响,反复念叨着“冷”和“对不起”。
宋十一拧了热毛巾,动作有些僵硬地擦拭她不断滴水的长发和冰冷的脸颊。触手所及,一片冰寒。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说是急痛攻心,邪风入体,开了安神驱寒的方子。
药煎好送来,云樱儿却牙关紧闭,根本无法喂入。
宋十一接过药碗,试了几次都失败。看着云樱儿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蹙紧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她沉默片刻,最终仰头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俯下身,捏开云樱儿的牙关,将那口药缓缓渡了进去。
如此反复几次,一碗药总算喂完。
云樱儿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陷入沉睡,只是眼角还不断有泪水渗出。
宋十一坐在床沿,看着这张被泪水浸透、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她依旧冰凉的额角。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下滴水声渐歇。
寝殿内烛火安静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宋十一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
直到天色微明,云樱儿的体温终于回升,睡得沉了,她才缓缓抽回有些发麻的手臂。
起身时,袖袋中掉出一样东西——是那个云樱儿昨日献宝似的送来、又被她拒绝的茉莉冷松香锦囊。
锦囊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散发着潮湿的香气。
宋十一弯腰拾起它,握在掌心,走出了寝殿。
晨光熹微,照亮廊下那缸锦鲤,正在水中安然地摆动着尾巴。
而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经过一夜春雨的冲刷,枝头竟似乎萌发出了几点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嫩绿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