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披风带着夜露的寒气和那人身上独有的冷冽沉香，将云樱儿整个包裹起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将脸深深埋进绒毛里，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盯着宋十一消失的回廊尽头，唇角弯着一个狡黠的弧度。
    成功了。
    虽然只是一碗被端走的杏仁酪，一件留下的披风。
    但这是殿下第一次……没有直接拒绝，甚至没有斥责。
    她裹紧披风，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小院，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她却浑不在意。
    翌日，公主府的氛围依旧古怪。
    下人们发现，那位作天作地的云小姐似乎突然安分了不少。虽依旧被困在偏院里，却不再变着法子折腾人，送去的饭食也乖乖吃了，甚至没再提那些离谱的要求。
    只是到了午后，云樱儿的丫鬟又出现在了书房院外，这次没捧食盒，也没拿什么古怪玩意，只怯生生递上一张叠得方正的花笺。
    “殿下，我家小姐说……说是今日习字的功课，请殿下……过目。”丫鬟声音发颤，显然怕极了这位冷面长公主。
    老管家接过花笺，迟疑地呈给宋十一。
    宋十一正在批阅兵部关于秋防的文书，闻言笔尖一顿，目光冷沉地扫过那张散发着淡淡梅花香气的笺纸。
    “扔了。”
    管家应声，正要处理掉。
    “拿来。”宋十一却又忽然改了主意。
    花笺展开，上面并非预想中的诗词或废话，而是工工整整抄录着《孙子兵法》的《谋攻篇》。字迹算不上顶好，甚至有些笔画略显稚拙和虚浮，显然是腕力未复，但一笔一划却极其认真，能看出书写者的专注。
    在篇末空白处，用更小的字附了一行：“腕疼，字丑，殿下勿怪。明日再练。”
    墨迹深浅不一，那个“疼”字甚至有些洇开，仿佛书写时真的难以着力。
    宋十一盯着那行小字，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了敲。
    “告诉她，”她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既知腕力未复，便好生歇着，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管家领命而去。
    然而第二日，同样的时辰，同样的花笺又被送来。这次抄的是《九变篇》，字迹似乎稳了一些，篇末依旧附言：“今日好些了。殿下所言极是，习字确非无用，可静心。”
    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抄录的内容从兵法延伸到政论，甚至还有刑狱司的部分律法条文。字迹一天比一天工整有力，附言也渐渐从汇报伤势变成偶尔夹杂一两句稚嫩的见解或疑问，不再提“疼”字，但那股小心翼翼的执着劲儿，却透过纸背传递过来。
    宋十一从未回复过。
    但那些花笺，也没有再被直接扔进废纸篓，只是被搁在案角，最终和其他待处理的文书收在一处。
    这日，花笺迟迟未至。
    直至傍晚，老管家才面色尴尬地来回话：“殿下，云小姐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宋十一从舆图上抬起眼。
    “云小姐今日……试图在院里搭个葡萄架，说是等夏天给殿下遮阴纳凉，”管家艰难地叙述，“结果……不小心从矮凳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踝。”
    书房内空气瞬间冷凝。
    宋十一放下朱笔，面无表情：“死了吗？”
    “没、没有！只是脚踝肿了，太医已来看过，说需静养几日……”管家冷汗都快下来了。
    “既然能爬高爬低，看来伤是好利索了。”宋十一声音冰寒，“明日便让她收拾东西回丞相府。”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传话。
    偏院内，云樱儿正抱着肿得老高的脚踝，疼得龇牙咧嘴，听到管家传来的冰冷口谕，顿时傻了眼。
    “我不回去！”她急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又被疼痛摁了回去，眼泪汪汪地抓着丫鬟的手，“你去告诉殿下，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搭葡萄架了！我以后天天抄书！抄一百遍！让我留下吧……”
    丫鬟为难地看着她。
    云樱儿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压低声音对丫鬟吩咐了几句。丫鬟听得目瞪口呆。
    当晚，宋十一惯例深夜才从书房出来。
    经过偏院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蒙在被子里哭，还夹杂着抽气声，似乎疼得厉害。
    她脚步未停。
    那哭声却忽然拔高了一瞬，又猛地压低，变成一种委屈又可怜的喃喃自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呜呜……脚好痛……爹娘肯定不要我了……殿下也不要我了……没人要了……还不如当初死了干净……”
    宋十一脚步顿住。
    “……回去也是一个人……冷冰冰的……这里还好点……至少……至少离殿下近一点……闻着味道都安心些……”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模糊的呓语，像是哭累了睡去了。
    宋十一站在院外，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沉默地听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最终转身离开。
    第二日，管家战战兢兢地等着长公主再次催促送客的命令。
    然而宋十一直到午时都未提及此事。
    午后，太医奉命去偏院复诊，带回的消息是云小姐脚踝肿消了些，但情绪低落，不肯用药。
    宋十一正在核对军需账目，闻言头也没抬：“由她。”
    太医迟疑道：“只是……云小姐本就体弱，先前失血过多根基未固，若再不肯配合用药，恐于寿数有碍……”
    朱笔在账目上划出一道重重的痕迹。
    傍晚，宋十一处理完所有公务，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偏院。
    院内比往日安静许多。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云樱儿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花枝，侧影单薄，透着一种被遗弃般的孤寂。
    她那只扭伤的脚踝露在外面，依旧红肿着，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冷透的汤药。
    听到开门声，云樱儿缓缓回过头来。
    看到是宋十一，她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怯生生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声音细弱：“殿下……您是来赶我走的吗？”
    宋十一没回答，目光落在那碗冷掉的药上。
    云樱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像是才想起似的，小声道：“……药太苦了。”语气里带着点撒娇般的委屈，又像是解释自己为何不肯喝。
    宋十一走过去，端起那碗药，触手冰凉。
    “加热。”她命令身后的侍女。
    侍女连忙端着药碗下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云樱儿偷偷抬眼瞄宋十一，见她脸色似乎不像来时那么冷硬，便大着胆子，极小幅度地往她身边挪了挪。
    宋十一垂眸看着她。
    云樱儿立刻不敢动了，屏住呼吸，像是等待审判。
    很快，侍女将重新温好的药端了上来，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宋十一接过药碗，递到云樱儿面前。
    云樱儿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小脸皱成一团，眼神挣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带着哭腔：“……真的苦……喝不下去……”
    宋十一沉默地看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蜜渍梅子，正是云樱儿之前送来过的样式。
    她捻起一颗，放入药碗中，然后用汤匙缓缓搅动。
    深褐色的药汁荡开涟漪，蜜梅的酸甜气息稍稍中和了苦涩。
    云樱儿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睛一点点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宋十一将搅匀的药碗再次递到她唇边，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喝。”
    云樱儿看看药碗，又看看宋十一没什么表情的脸，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手，低头啜了一小口。
    药味依然苦涩，但确实多了一丝酸甜。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接过药碗，闭上眼睛，仰头“咕咚咕咚”地将一整碗药尽数灌了下去。
    喝完，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吐着舌头，眼泪都快苦出来了。
    一颗蜜渍梅子适时地塞进了她嘴里。
    酸甜的滋味瞬间在口腔化开，压下了令人作呕的苦味。
    云樱儿含着梅子，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才憋气喝药而蒙着一层水汽，亮晶晶地望着宋十一，嘴角却忍不住地向上翘起，露出一个带着药味、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谢谢殿下。”她声音含糊，却甜得发腻。
    宋十一移开目光，将剩下的梅子包好放在矮几上：“明日按时喝药。”
    说完，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云樱儿雀跃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殿下！我明天能抄《地形篇》吗？”
    宋十一脚步未停，也没有回答。
    但走出院子时，她对守在外面的管家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库里找些消肿化瘀的膏药，给她送去。”
    月光如水，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
    偏院的窗内，云樱儿趴在窗台上，望着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慢慢缩回脑袋。她咂咂嘴里酸甜的梅子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红肿的脚踝，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真疼。
    但心里却像揣了个小暖炉，烘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拿起那包剩下的蜜渍梅子，仔细地收进枕边的小匣子里，然后拉过宋十一昨夜留下的那件玄色披风，把自己裹紧，嗅着上面令人安心的冷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夜风拂过，似乎也变得温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