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暖阁的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格。
    宋十一睁开眼，她竟在矮凳上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浅眠了片刻。意识回笼的瞬间，她立刻看向软榻。
    榻上空空如也，那件玄色外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锦被也铺得平整。仿佛昨夜那个崩溃哭泣、最终攥着她衣角睡去的人，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一丝极淡的冷梅香，证明着并非幻觉。
    宋十一起身，走到外间书房。案几依旧，奏折堆积，笔筒里的黑玉狼毫笔安静矗立，角落的香炉冰冷，仿佛从未燃过什么。
    老管家按时送来早膳和温水，神色如常，并未对书房内间的暖阁多看一眼，显然早已被吩咐过。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直到午后，丞相府递来拜帖。不是云樱儿，而是丞相夫人，言辞恳切，感谢长公主昨夜“派人探望”，并言及小女病情稍稳，已接回府中静养，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宋十一看着拜帖，指尖在“派人探望”四字上停顿片刻。看来丞相府并未察觉昨夜的不速之客就是她本人。
    她批复了“知道了”三个字，将帖子扔回给管家。
    接下来的两日，公主府异常平静。
    第三日清晨，宋十一正在院中练剑，剑气扫过，枯叶纷飞。老管家又一次匆匆而来，这次面色更加古怪，甚至带着点无措。
    “殿下……云、云小姐她……在府门外……”
    宋十一收势，剑尖斜指地面，气息未乱：“又怎么了？”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厌烦。
    “……在……在搬东西。”管家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好几口箱子……还、还带着丫鬟婆子……说……说是……”
    “说什么？”
    管家一咬牙：“说是奉殿下之命，过来小住养伤！”
    剑尖划过青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宋十一脸色瞬间沉下：“轰出去。”
    “可……可云小姐拿着……”管家艰难地道，“拿着您府上的对牌……”
    宋十一眸光一凛。公主府的对牌，她何时给过云樱儿？
    她扔下剑，大步走向府门。
    朱漆大门外，果然热闹非凡。三四口樟木箱子堆在一旁，丞相府的丫鬟婆子垂手侍立，而云樱儿，正穿着一身簇新的浅碧色春衫，外罩雪白狐裘，站在最前方。
    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唇边噙着盈盈笑意，见到宋十一出来，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甜脆嫩：
    “殿下金安！臣女来叨扰了！”
    阳光照在她身上，狐裘毛领衬得她小脸尖俏，那副模样，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娇憨，与几日前夜里那个疯狂绝望的人判若两人。
    宋十一目光冷冽地扫过那些箱笼，最后定格在她脸上：“本宫何时允你过来小住？”
    云樱儿眨眨眼，从袖中摸出一枚玄铁令牌，正是公主府通行无阻的对牌，她笑得一脸无辜又理所当然：“殿下忘了？前几日夜探……呃，是探望臣女时，您亲口说的呀，说臣女在丞相府养不好，得来您这儿，您亲自看着才行。”她说着，还微微蹙起眉，揉了揉心口，做出西子捧心状，“臣女这心口疼的毛病，太医说了，需得静心，还得有贵人阳气镇着才好……”
    她身后丞相府的嬷嬷连忙低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憋笑。
    宋十一胸口一股郁气翻涌。她何时说过这种鬼话？这疯子，不仅疯，还学会信口开河、倒打一耙了！
    “拿走你的东西，滚回去。”宋十一声音冰寒，不留丝毫情面。
    云樱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委屈屈地瞅着她，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殿下……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臣女东西都搬来了，您要是赶我走，我……我就没脸活了……”说着，竟真的拿起帕子按着眼角，低声啜泣起来。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负心人欺负惨了的小可怜。
    周围偶尔路过的行人已经开始侧目。
    宋十一额角青筋直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当场掐死这疯子的冲动，猛地转身：“滚进来！”
    云樱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帕子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立刻放下帕子，脸上哪里还有泪痕，只剩下得逞的灿烂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快！把箱子搬进去！轻点！别碰坏了我的宝贝！”她欢快地指挥着下人，自己则提着裙摆，像只雀跃的蝴蝶，飞快地跟上了宋十一的脚步，一路叽叽喳喳：
    “殿下您真好！”“我住哪儿呀？离您书房近不近？”“您这儿厨子会做杏仁酪吗？我突然想吃了……”“殿下您走慢点，我伤口还有点疼呢……”
    宋十一猛地停步转身。
    云樱儿差点撞她背上，连忙刹住脚，仰起脸，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殿下？”
    “闭嘴。”宋十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再吵一句，立刻扔出去。”
    云樱儿立刻用手捂住嘴，用力点头，表示绝对服从，只有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压抑不住的、狡黠又兴奋的光彩。
    最终，云樱儿被安置在离书房最远的一处僻静院落。
    然而，“清静”二字似乎与云樱儿天生绝缘。
    入住不到一个时辰，她的丫鬟就来禀报，说小姐嫌屋子冷，炭火不足。
    宋十一批着奏折，头也没抬：“公主府用度皆有定例，嫌冷自己裹被子。”
    片刻后，丫鬟又来回，说小姐睡不着，认床，要殿下书房里那尊白玉貔貅镇着才能安眠。
    宋十一朱笔一顿：“让她滚。”
    又过一会儿，丫鬟战战兢兢再来，手里捧着一碟歪歪扭扭、焦黑不明的点心：“小姐……小姐亲自下厨，说给殿下赔罪，请您尝尝……”
    宋十一看着那碟堪比毒药的点心，终于撂下笔，周身寒气四溢。
    她亲自走向那座偏僻院落。
    刚进院门，就听见云樱儿正在训斥一株不开花的海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我都来了，你还不开？赶紧开！开漂亮点！不然把你也挪到书房窗外去！”
    宋十一：“……”
    见到宋十一进来，云樱儿立刻丢下海棠，笑靥如花地迎上来：“殿下您来啦！尝尝我做的点心？”
    “云樱儿，”宋十一冷眼看着她，“你究竟想怎么样？”
    云樱儿歪着头，笑容纯真又无赖：“不想怎么样呀，就是想离殿下近一点，看着殿下，不然我心口疼，伤口也好得慢。”她说着，又想去扯宋十一的袖子。
    宋十一避开她的触碰，目光落在她依旧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最终，只是冷声道：“安分待着，不准踏出院子一步。”
    说完，转身就走。
    “那殿下会来看我吗？”云樱儿在她身后大声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宋十一没有回答，脚步未停。
    身后传来云樱儿欢快的哼唱小调的声音，以及她对丫鬟的吩咐：“快去打听殿下喜欢吃什么！明天我再做！”
    接下来的日子，公主府鸡飞狗跳。
    云樱儿虽被禁足院落，却总有办法刷足存在感。今天送来的点心味道勉强能入口了，明天托人送来一张鬼画符似的“安神符”说是熬夜画的，后天又“不小心”放走了笼子里学舌的鹦鹉，那鹦鹉满府乱飞，只会嚷嚷“殿下好看”“殿下心狠”……
    宋十一从最初的震怒，到后来的冷脸，再到最后，几乎有些麻木。
    她只是吩咐下人看紧她，别让她真惹出大乱子，至于那些小打小闹，全当看不见。
    偶尔夜深人静，她会站在书房的窗前，望向那座偏僻院落的方向。那里总是很晚还亮着灯，有时能听到隐约的、走调的琴声，有时又安静得反常。
    她一次都没有去看过。
    这日深夜，宋十一处理完公务，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书房。夜风寒凉，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
    经过回廊时，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抱着膝盖，像是睡着了。旁边还放着一个食盒。
    又是云樱儿。
    宋十一蹙眉，走上前。
    云樱儿似乎睡得很沉，脑袋一点一点，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宋十一站定在她面前，阴影笼罩下去。
    云樱儿毫无所觉，咂了咂嘴，含糊地梦呓：“……殿下……吃……”
    宋十一的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她沉默片刻，弯腰，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碗尚且温热的杏仁酪，熬得浓稠，撒着几点桂花，香气扑鼻。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剥好的核桃仁。
    看得出，花了心思。
    宋十一盯着那碗杏仁酪看了许久。
    夜风拂过，云樱儿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自己。
    宋十一直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动作有些僵硬地，盖在了云樱儿单薄的肩膀上。
    然后，她端起那碗杏仁酪，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后，蜷缩在石阶上的云樱儿缓缓抬起头，拉紧身上带着冷冽沉香气息的披风，将半张脸埋进柔软温暖的绒毛里，唇角一点点弯起，露出一个得逞的、像偷吃了灯油的小老鼠般的笑容。
    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