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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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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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正是这沙漠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毒辣的阳光无情的炙烤着这座名为“蜃楼之喉”的沙漠之城。在这无边的沙漠之中,哪怕是这个国家中最繁华的绿洲城市,空气依旧干燥得仿佛随时会被点燃,连偶尔路过的微风也携带着沙粒,特有的粗糙质感的风刮过行人的皮肤,留下细微的灼痛感。
即便如此市集上依旧喧嚣嘈杂,商人们用嘶哑的嗓音叫卖着来自各地的货物——香料、织物、镶嵌着劣质宝石的金属器皿、如同玩具般的冒险者装备,还有被关在笼子里的奇珍异兽以及眼神惶恐的异族奴隶。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味、香料味、牲畜粪便味和食物香气的气息,这一切构成了蜃楼之喉独有的、充满生命力又略显肮脏的味道。
莫尔博鲁走在人群中,鲜红的长发被一条白色的亚麻头巾束在脑后,只留下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贴在颈侧,被汗水浸湿。他的眼眸是与头发相同的赤红色,此刻正半眯着,隔绝着刺目的阳光,也隔绝着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
他的皮肤在阳光的炙烤下依旧保持着近乎苍白的色泽,与这座城市居民普遍的古铜色形成鲜明对比,那是属于他的种族特有的肤色,是为了在雪山之中捕巡猎物而与生俱来的天赋。
柔和的线条,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以及那不会被阳光改变的肤色,在这片由人族主导、混杂着少量其他短生种族的土地上,是极其罕见的特征,这个世界里只有长生且强大的种族才难以因为自然而使外表改变。
六年来,莫尔博鲁早已习惯了那些来着周围的视线——好奇、贪婪、警惕,甚至带着恶意。但他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将这些情绪转化为了脸上那层化不开的冰霜和骨子里的尖锐。
莫尔博鲁穿着一件可以遮挡阳光以及自己肤色的斗篷,在斗篷的衣角绣着属于他的独特标识,他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商人的独特标识。
今天,他打算去北门附近转转。那里是外来冒险者和佣兵入城的地方,而这个集市也是入城前往冒险者行会的必经之路。这里虽鱼龙混杂,但往往能找到一些急于赚钱、头脑却不太灵光的家伙。对莫尔博鲁而言,这些人是他构建的信息网络和临时劳动力的重要来源,同时也是重要的客户来源。对于那些初来乍到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又急于求成的“肥羊”,莫尔博鲁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出金币。
欺骗、谎言,和少许的信任,凭借这些他在这六年里,从一个一无所有、挣扎求生的逃亡者,变成了蜃楼之喉地下世界里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步履沉稳,穿过拥挤的市集,熟稔地避开那些试图拉客的妓女和兜售假货的小贩。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周围,评估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新面孔,计算着他们的价值和威胁。就在他即将走出市集,拐向通往北门的广场时,一道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站在集市口小摊前的男人。
那耀眼的银灰色的长发散落在肩上,未经束缚,如同流动的月光。左眼是纯粹的金色,哪怕在阴影中依旧醒目,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澄澈;右眼却呈现出浑浊的灰色,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他穿着一件样式古朴稀奇、材质不明的短衫,露出双臂,在这烈日下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对这将空气都变得扭曲的阳光毫不畏惧,仿佛还带着森林深处的湿润气息。
他的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与莫尔博鲁的苍白形成了鲜明对比。此刻,他正听着那专骗新人冒险者购买耐久度很低还几乎毫无用的戒指的小贩推销着自己的垃圾,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听得入神,那笑容温和得近乎慈爱,却又透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澈感。
莫尔博鲁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翻涌起来,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这个身影,这张脸,这双眼睛……即使隔了六年,即使他刻意不去回想,也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杉。
他的老师。
那个在他十三岁那年,像一道无法抗拒的阴影,突然闯入他平静的群居生活,将他强行带离村子的男人。那个他恨之入骨,却又在内心深处承认其强大、甚至一度荒谬地误认为是自己生父的男人。
杉似乎感受到了视线,抬起头立刻就注意到了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被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的喜悦所取代。他放下手中的戒指,迈开脚步,朝着莫尔博鲁走来。
独特的步伐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然的节拍上,周围的喧嚣、燥热、混乱,似乎都无法侵蚀他周身的那片领域。他就像一株从遥远的、湿润的森林里移植过来的植物,突兀地出现在这片干涸的沙漠中。
“维茵斯。”杉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平淡中带着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越过嘈杂的环境,钻入人的耳朵里。这声音让莫尔博鲁的胃里一阵翻搅,生理性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叫过了?六年?还是更久?自从他逃离那个男人身边,来到这片陌生的沙漠,他就以为自己已经永远摆脱了那个名字,摆脱了令他痛苦的根源,那段无法抹除的过去。
他是莫尔博鲁,一个在沙漠之国里谋生的情报贩子,不是那个曾经被困在森林深处,被名为“使命”的枷锁牢牢束缚的维茵斯。
“你认错人了。”莫尔博鲁故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同时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展露内心的波澜。“我的名字是莫尔博鲁,并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杉在距离莫尔博鲁大约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歪了歪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那异色的双眸仔细地打量着莫尔博鲁,那眼神极具侵略性,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你就是维茵斯。”杉的语气十分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我怎么可能会认错你?”
莫尔博鲁的心脏猛地一缩。普通人类城市的生活过于松懈,六年的经历似乎让他忘了,他们是同族,他们拥有远超人类的感知能力,是师徒,有着超越血缘的羁绊。即使他改变了名字,隐藏了外貌,也无法完全掩盖自己的气息。尤其是在杉的面前。
“别用那种语气叫我,老东西。”莫尔博鲁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愿意接受现实。“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死死地盯着杉,试图从对方那张令他厌恶的脸上找出答案。森林圣地的那群守旧派,尤其是杉,不是最看重那些狗屁传统规则和使命吗?不是说不得离开圣地,不得干涉外界事务吗?这个男人,竟然违背了规则,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他逃离了六年才好不容易安置下来的地方?这是什么可怕的恶梦。
杉站在离莫尔博鲁几步远的地方,微微歪了歪头,金色的左眼与灰色的右眼同时映出莫尔博鲁的身影,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曾经圆润的脸颊线条变得锋利,稚气被经历打磨成了冷硬,那双赤红色的眼眸里盛满了记忆中未曾有过的警惕和疏离,唯有发色与瞳色,还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六年时间,足够让一株幼苗长成带刺的灌木了。而他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专注,让莫尔博鲁感到一阵难以消散的烦躁和胃痛。
“找你。”杉的回答简洁明了,嘴角的笑容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这是一件这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找我?”莫尔博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怎么?是森林里的果子不够吃了?还是那些古老的石头终于被你盯出花来了,所以想起我这个被你遗忘的”学生”了?”
他刻意加重了“学生”两个字,语气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在刚刚离开杉的身边的时候,他幻想过杉会来寻找他,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幻想过杉会像小时候那样出现救走他。但没有,什么守护的誓言不过是空头支票罢了。什么使命,什么不可离开森林的规则,现在自己活的好好的。
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像是不太理解莫尔博鲁话语里的尖锐。“你离开了六年。”他陈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圣地的规则……不允许族人在外漂泊过久。”
“哈?规则?”莫尔博鲁笑得更冷了,“现在想起规则了?所以不远万里也要来抓我回去吗!我二十岁离开森林的时候,你的规则又在哪儿?”
他向前逼近一步,赤红色的眼眸死死锁住杉,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敌意。“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是六年前那个任你摆布的小鬼了。这里不是你的森林,我也不是你的所有物。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杉没有后退,也没有因为莫尔博鲁的敌意而生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金色的左眼里闪烁着温和的光,灰色的右眼则像蒙着雾的潭水,深处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那是一种混合着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与执着于即便如此他还是属于我的强烈占有欲的,矛盾情感。
“跟我回去。”杉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跟从前一样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回去?”莫尔博鲁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回那个没有自由的森林?还是回你那个冷冰冰的,挂着一张女人画像的房间?别做梦了!”
提到那张画像,莫尔博鲁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他少年时期最大的困惑。那张画中的女性,有着和他一样的红发红瞳雪白的皮肤,眉眼间与他有着惊人的相似。在他被杉带走、教养在森林深处的那七年里,他无数次偷偷潜入杉的房间,凝视着那张画像,但心中涌起的除了对自身来历的迷茫,再无其他。也正是从那时起产生了那个荒谬的猜测——杉,可能是他的父亲。虽然之后种种证据都表明这不可能,但对于身世的迷茫令维茵斯宁愿相信这荒谬的猜测。
这个猜测支撑着他度过了许多痛苦的日夜,也让他对杉的感情更加扭曲。他恨杉将他强行带走,却又忍不住在那张与自己相似的画像中寻找慰藉,甚至在内心深处,依赖着杉那深不可测的强大。他曾以为,这个男人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一切困难。直到他二十岁那年,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逃离杉的掌控,也无法从杉口中弄清那个关于身世的真相,那份依赖彻底转化为了决绝的反抗,于是乎他选择了逃离,逃离杉的身边,逃离圣地。
“那不是……”杉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语又咽了回去,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说这些。他停顿了片刻重复道:“跟我回去。”
“我说了不可能!”莫尔博鲁的耐心彻底耗尽,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猛地转身,“别跟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身再次走进集市深处,脚步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然而,他刚走出没几步,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他下意识地侧身闪躲,同时一只手摸向腰间藏匿的短刀,指尖甚至已经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火焰魔法。
但他的动作在杉的面前显得太慢了。
一只温热的、带着某种植物清香的手,轻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技巧,让他无法挣脱,就连凝聚的魔力都瞬间溃散。
莫尔博鲁猛地回头,对上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放开!”他低吼道,手腕用力挣扎,手臂上的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手臂上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能感觉到杉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拉弓与触摸树皮留下的痕迹,熟悉得让他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