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厚重的黑天鹅绒，缓缓覆盖在托莱多崎岖的山脉之上。星辰在没有一丝尘霾的空中，亮得像是上帝不小心打翻的钻石。
    在领地中央那座日益坚固的石木混合堡垒里，篝火烧得正旺，将雷西米罗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和麦酒的甜味，但今天的主角，却不是这些。
    在他的面前，坐着一个满脸风霜、眼窝深陷却目光矍铄的男人。他叫亚历克修斯，是那支来自遥远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心脏的商队领队。
    经过数周的贸易，他们与雷西米罗建立了远超普通商业伙伴的友谊。
    雷西米罗用精炼到雪白的海盐和少量却锋利无比的铁器，换取了他们急需的物资，也为他们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提供了一处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作为回报，亚历克修斯今晚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尊敬的雷西米罗王子，您的慷慨与智慧，如同灯塔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老希腊商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说道，他的手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
    “友谊是相互的，亚历克修斯。你们带来的消息，其价值远胜黄金。”雷西米罗微笑着回应，示意他打开。
    油布展开，露出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当它被完全摊开在粗糙的木桌上时，雷西米罗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半秒。
    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以地中海为中心，向东延伸至一片模糊的广袤大陆，向西则止于赫拉克勒斯之柱（直布罗陀海峡）的世界地图。
    它很粗糙，比例失调，许多地方都标注着未知之地或画着传说中的海怪。但对于一个被困在7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的灵魂来说，这不啻于一扇通往整个世界的窗户！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罗马、迦太基、亚历山大……最后，停在了地图的最东端，那片被标注为Seres的神秘土地上。
    “丝国……”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亚历克修斯显然误解了他的疑惑，以为他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他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向往、敬畏与贪婪的复杂光芒，压低了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神话：“是的，大人。丝国，Seres。在我们拜占庭，只有最博学的学者和最富有的商人才知道它的存在。传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的皇帝，被称为天子，统治着比整个罗马帝国加起来还要广阔的土地。”
    他呷了一口麦酒，仿佛在润湿那段辉煌的记忆：“他们的城市用坚固的城墙环绕，城墙之高，需要仰望才能看见天空。城里的人们，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穿着一种用虫子吐出的丝线织成的华美衣物，光滑如水，轻盈如云。他们的瓷器，比我们的陶器精美百倍，洁白如雪，敲击时声如鸣磬。黄金在那里，就像我们这里的石头一样平常。”
    雷西米罗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丝国！天子！长城！丝绸！瓷器！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灵魂深处。那不是什么神话，那是他的故乡，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骄傲——大唐！
    他强行压抑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是我家，表面上维持着一个边境领主应有的好奇与审慎，问道：“如此强大的国家，为何我们知之甚少？”
    “因为它太遥远了，王子殿下。”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从君士坦丁堡出发，要穿越整个波斯，翻过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再走过一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巨大沙漠，才能抵达它的边境。这条路，我们称之为丝绸之路，但走完它的人，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而且，”亚历克修斯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现在这条路，变得更加危险了。”
    “哦？”
    “在波斯以南的沙漠里，崛起了一股新的力量。”他指着地图上阿拉伯半岛的位置，“一群信仰新神的阿拉伯人。他们像沙漠里的风暴，迅猛、狂热而无情。他们相信为神而战是无上的光荣，死亡不过是回归神的怀抱。就在几年前，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击败了我们帝国在东方的军队，甚至连强大的波斯萨珊王朝，在他们面前也节节败退。他们正在疯狂地扩张，截断了许多通往东方的商路。”
    雷西米罗的瞳孔猛地一缩。阿拉伯人！他当然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将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建立一个何等庞大、何等辉煌的帝国。
    甚至，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他们会一路向西，越过直布罗陀，将他脚下这片西哥特王国彻底淹没。
    一个宏大而清晰的世界格局，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展现在他眼前。东边，是自己魂牵梦萦、正处于贞观盛世的故国大唐。
    中间，是正在冉冉升起、即将席卷一切的阿拉伯帝国。西边，是看似庞大辉煌、实则内忧外患的拜占庭。而自己，则身处这世界格局最西端的边缘，一个混乱、落后、即将被历史洪流吞噬的王国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和紧迫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但他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击垮的人。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炽热。
    他知道了故乡的消息，他不再是宇宙中一颗孤零零的尘埃。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他的兄弟，有他的血脉，有一个强大到足以成为他精神支柱的文明。他并不孤单！
    这份认知，让他瞬间充满了力量。
    “亚历克修斯，”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桌上的地图，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说的没错，世界正在改变。在这场变革中，弱者只会被吞噬。我需要更多的铁，更多的粮食，更强的军队。”
    他的目光落在了领地通往海岸的唯一一条道路上，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稳固的根基。这条连接着我的领地与海洋的贸易路线，必须，也只能，掌握在我一个人的手中！”
    亚历克修斯看着眼前这位年轻领主身上骤然爆发出的惊人气势，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晚带来的这份礼物，或许不仅是为自己换来了一个可靠的盟友，更可能是在不经意间，唤醒了一头沉睡在伊比利亚山脉中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