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方之地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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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织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灰网,将湘西边城温柔地囚禁其中。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倒映着两岸沉默的吊脚楼,屋檐下悬垂的水珠,不急不缓地滴落,敲打在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执拗的回响,如同时间本身在此处缓慢踱步。空气里弥漫着沱江特有的水腥气,混合着泥土深处翻涌出来的、带着腐败甜香的草木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初来者的胸口。
我——陈春江,拖着那个已经磨破了角的沉重行李箱,轮子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趔趄着,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身廉价西服被雨水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头发湿成一绺绺,狼狈地贴在额前。身后那个被裁员、被催债、被生活狠狠践踏过的城市,像一幅褪色发霉的旧画,被我仓惶地卷起来,胡乱塞进行李箱的夹层。逃到这里,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边陲小镇,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放逐了。疲惫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一路缠绕上来,勒得骨头隐隐作痛。肺里吸进去的,是这浓得发黏的湿冷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
就在视野被雨水模糊得几乎只剩一片混沌水光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周遭粘稠的寂静。
“喂!那边的!城里人!”
我茫然地循声望去。
沱江浑浊的水流在雨点的密集敲打下,不安地翻滚着。岸边简陋的木渡口旁,泊着一艘同样简陋的旧木船,被粗麻绳松松地系在歪斜的木桩上。船头立着一个身影,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当地常见的靛蓝土布衣裳,袖口和裤脚都挽起一些,露出一截晒成健康蜜色的、结实的小腿。她没打伞,任凭雨水打湿她浓密的黑发,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角和线条分明的下颌滚落。那双眼睛,隔着氤氲的水汽望过来,清澈得惊人,像这山涧里最纯净的泉水,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的直率打量着我这个突兀的外来者。
“雨这么大,你要去哪?上船来躲躲雨吧?”她朝我招手,动作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利劲儿,声音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
我像抓住了一根浮木,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艘小小的渡船。船身随着我的重量猛地摇晃了一下,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我一把。她的手很稳,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触碰到我湿透冰凉的手臂时,传递过来一股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船篷低矮狭窄,勉强能遮蔽风雨。我缩在角落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衣角不断滴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船篷里弥漫着桐油味、江水腥气和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草木清香。
她利索地解开缆绳,长篙在岸边青石上轻轻一点,小船便听话地滑离了渡口,轻盈地破开浑浊的水面。她站在船尾,身形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挺拔,篙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巧地左点右撑,驾驭着这小小的木船在湍急的江水中稳稳前行。雨水打在她脸上、身上,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看着前方水流的变化。
“我叫十安。”她没有回头,声音混合着雨声和篙子击水的声音传来,“你呢?”
“……陈春江。”我的声音沙哑干涩,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
“春江?”她终于回过头,湿漉漉的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睛弯弯的,雨水都仿佛被这笑容映亮了,“好名字呀!水流千里,总有归处。你是来看我们边城的?”
归处?我的心脏被这个词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一阵钝痛扩散开来。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答。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她撑船的手臂,那紧绷的线条蕴含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与我此刻的颓丧格格不入。船篷角落,我那个廉价背包的侧袋里,一瓶白色塑料药瓶隐约露出一角,那是我的秘密,一个在城市里就紧紧跟随我的幽灵。看着十安那毫无阴翳的笑容,我下意识地把背包往里推了推,让那药瓶彻底隐没在阴影里。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船篷,也敲打着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小船载着我们,在烟雨迷蒙的沱江上,缓缓前行,驶向一个未知的、湿漉漉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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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边城黏稠的空气里,像沱江的水一样,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起初,我只是在十安家的吊脚楼借住,那间小小的偏屋,推开木格窗就能望见一江碧水和对岸层叠的黛色山峦。十安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常年叼着一支旱烟杆,烟雾缭绕中,眼神浑浊却锐利,像能看透人心。他对我的到来不置可否,只是每日清晨扛着锄头下地,傍晚带着一身泥星子回来,饭桌上也极少言语。十安的母亲早逝,家里的活计,里里外外都压在她那看似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肩上。
十安成了我在这陌生之地唯一的向导和光亮。
天蒙蒙亮,山间还浮动着未散的乳白色雾气,空气清冽得如同刚切开的冰。十安背着一个细篾编织的小背篓,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小弯刀,像一只敏捷的山鹿,脚步轻盈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笨拙地踩着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呼吸急促。
“快看!”她突然蹲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我凑过去,只见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几朵灰白色、伞盖厚实的菌子悄然冒出头。“这是青头菌,鲜得很!”她用小弯刀灵巧地贴着根部一旋,菌子便落入她掌心。她递给我一朵,菌盖冰凉湿润,带着泥土和森林深处的气息。她教我辨认有毒的“红伞伞”,告诉我哪种菌子藏在松针下,哪种喜欢长在背阴的腐木旁。阳光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树冠,在林间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也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眼神亮得惊人。
采满半篓菌子,我们便寻一处溪流边歇息。溪水清澈见底,撞击着卵石,叮咚作响。十安洗净菌子,变戏法似的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瓦罐,里面是金黄油亮的腊肉丁和雪白的米粒。她捡来枯枝,熟练地生起一小堆火,将瓦罐架在火堆上。腊肉的咸香、菌子的鲜香和米粒的清香在火焰的舔舐下渐渐交融、升腾,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勾起沉睡已久的食欲。那罐简单的山野杂菌焖饭,是我前半生从未尝过的、直抵灵魂的鲜美。
傍晚收工,十安会带我去镇子角落她婶娘家的酒坊。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浓郁、微酸带甜的发酵气息扑面而来,热烘烘地包裹住人。巨大的木甑里蒸腾着白色的水汽,弥漫在昏暗的光线里。十安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和婶娘一起,将蒸熟的、颗粒饱满的糯米饭摊在巨大的竹簸箕里晾凉。她抓起一把酒曲,细细地、均匀地拌入温热的糯米饭中,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拌好酒曲的糯米饭被小心地装入一个口小肚大的陶瓮,压实,在中间挖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盖上盖子,等它自己说话。”十安用布擦净陶瓮口沿,轻轻盖上盖子,再用厚厚的稻草将陶瓮仔细包裹起来,放在避光的角落。她脸上沾着一点白色的糯米粉,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等它”说”得热闹了,就是成了。到时候,请你喝头道酒!”
深夜,吊脚楼在月光和江水的低语中沉沉睡去。我常常失眠,躺在偏屋那张硬板床上,听着楼下十安父亲偶尔的咳嗽声,还有屋外沱江永不止息的流淌。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个拥挤、喧嚣、充满失败气息的城市,那些冰冷的办公室格子间,那些催命般的电话铃声,还有前女友柳婷最后那张混合着鄙夷和怜悯的脸……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几乎窒息。我摸索着从背包最深处掏出那个白色的塑料药瓶,倒出两粒,就着桌上凉透了的茶水,一仰头咽了下去。药片的苦涩在舌根弥漫开,和心底翻涌的绝望混杂在一起。
一次,药瓶不小心从枕边滚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突兀的声响。我慌忙捡起,一抬头,却看见十安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药瓶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疑问。
“春江哥?”她轻声唤道,端着碗走进来,放在桌上。是刚煮好的米酒甜汤,甜糯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山里湿气重,喝点暖暖身子。”她顿了顿,目光又瞥了一眼我匆忙塞回口袋的药瓶,终究没有追问,只是声音放得更柔,“晚上……睡不着么?”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端起碗,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暂时驱散了些许寒意,却暖不了更深处的冰冷。她静静地站在床边,月光透过木格窗,洒在她靛蓝色的衣襟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沱江的水声固执地填补着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离开,却听见她低柔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上:
“城里人……这里不好么?留下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清澈见底,盛满了某种我几乎不敢触碰的期盼。那期盼太纯粹,太沉重,像这湘西的大山一样压过来。留下?在这方被群山和江水隔绝的小天地里,忘掉过去,忘掉债务,忘掉那个名为“抑郁症”的怪物?那一瞬间,药片的苦涩似乎被甜汤的暖意冲淡了,一种久违的、近乎麻痹的平静感笼罩了我。我甚至忘了口袋里那个嗡嗡作响、催命符般的手机,它固执地震动了几次,屏幕在黑暗中无声地亮起又熄灭,最终归于沉寂。
十安见我久未回答,眼里的光微微黯了一下,但很快又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带着点山野的豁达:“睡吧,明天带你去后山,新笋该冒尖了。”她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我望着那扇关上的门,月光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条细长的光带。留下吧。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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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十安爽朗的笑声、菌子的鲜美和米酒的醇香里,仿佛被施了魔法,流淌得格外快。边城进入溽热的盛夏,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山间绿意浓得要滴下来,蝉鸣在密林深处不知疲倦地聒噪,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声网。就在这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节,边城迎来了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端午。
节日的气息早早就在小镇的每一条石板缝里蒸腾起来。家家户户门楣上插着新采的艾草和菖蒲,散发出辛辣而醒神的独特气味。十安忙得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她手脚麻利地包着粽子,翠绿的箬叶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翻飞,填入雪白的糯米、暗红的豆沙或是油亮的腊肉丁,再用细麻绳捆扎得结实又精巧。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鬓边,脸颊因为忙碌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快尝尝!”她拿起一个刚出锅、冒着滚滚热气的粽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眼睛亮晶晶地期待我的评价。箬叶的清香混合着糯米的甜糯和腊肉的咸香,热乎乎地熨帖着掌心。咬一口,软糯香甜,是城市里那些精致点心永远无法企及的、带着烟火气的踏实滋味。
“好吃。”我由衷地说,舌尖尝到的不仅是美味,更是某种被接纳的暖意。十安笑得眉眼弯弯,像得了天大的奖赏。
端午的正日,沱江彻底沸腾了。两岸人山人海,喧嚣的声浪几乎要盖过江水的咆哮。龙舟狭长,船身涂着鲜艳的彩漆,船头高昂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龙睛圆睁,威风凛凛。精壮的汉子们赤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在阳光下贲张,他们手持木桨,整齐地坐在船舷两侧,只等一声令下。十安拉着我挤到最靠近江边的位置,江水激起的凉意水雾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暑热。她兴奋地指指点点:“看那条红头的!是我们寨子的!那个划头的,是我堂哥!”
锣鼓声骤然炸响!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几条龙舟如离弦之箭般猛地蹿出,船桨整齐划一地奋力击水,激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浪花。汉子们震天的号子声和着岸边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心脏。我站在人群中,被这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裹挟着,血脉偾张,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震耳欲聋的声浪暂时冲散了。十安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激动得又跳又叫:“快!快划呀!”她的脸颊因为兴奋红扑扑的,汗水顺着颈线流下来,整个人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一刻,我几乎真的相信了,我属于这里。属于这喧嚣的江岸,属于这炽热的阳光,属于身边这个像野山茶一样蓬勃盛放的女子。
狂欢持续到日头西斜。人群带着满足的疲惫渐渐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艾草、雄黄酒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我和十安随着人流往吊脚楼走,她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晕,叽叽喳喳地回味着比赛的精彩瞬间。
“春江哥,明年我们……”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吊脚楼前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站着一个与这方山水格格不入的身影。柳婷,我的前女友。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连衣裙,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只是长途跋涉让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烦躁和厌恶。她脚边放着一个昂贵的拉杆箱,与周围简陋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柳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先是在我身上——沾着泥点子的廉价T恤、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狠狠刮过,然后,精准地钉在我身旁的十安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和一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她红唇轻启,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瞬间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陈春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躲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穷山沟里,就为了捡这种……”她刻薄地拖长了调子,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十安朴素的靛蓝布衣和沾着草叶的布鞋,“……破烂货?”
“破烂货”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空气里。
十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刚刚还因兴奋而闪亮的眼睛,刹那间蒙上了一层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受伤。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抓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但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柳婷的目光,嘴唇紧抿,透出一股属于山野的倔强。
“柳婷!你闭嘴!”一股滚烫的羞愤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想上前一步挡在十安前面。
柳婷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闭嘴?陈春江,你欠银行的钱,欠我家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靠在这里采蘑菇还债吗?”她踩着高跟鞋,咄咄逼人地向前一步,目光转向十安,语气更加尖酸刻薄,“这位村姑,你知道他欠了多少吗?知道他是个连工作都保不住的废物吗?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才会被他这副落魄样子骗了!”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十安的鼻尖,“捡破烂的,我劝你离这种垃圾远点!别脏了自己的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上。废物,垃圾……这些词在城市里听惯了,麻木了。可此刻,在十安面前,在吊脚楼下,在这个我以为可以短暂喘息的地方,被如此赤裸裸地喊出来,像当众撕开了我血淋淋的伤疤。更痛的是,我竟无力反驳。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灭顶而来,淹没了方才看龙舟时的最后一丝虚假的热血。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连一句像样的反驳都组织不起来。
十安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屈辱,还有……一种深切的茫然。她看着我,那眼神像在问:是真的吗?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柳婷发泄完,鄙夷地扫了我们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穷酸气”。她拉起箱子,昂着头,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哒哒”声,一步步走远,消失在巷口,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暮色四合,吊脚楼的阴影沉重地压下来。十安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辩解?说我不是废物,不是垃圾?可那些债务,那些失败,像大山一样真实地压在那里。柳婷的话,像一把锋利的犁,将我们之间刚刚萌芽、还带着露水的脆弱情愫,连同我拼命想在这里重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彻底犁翻,露出底下冰冷而贫瘠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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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婷的到来,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迅速在边城这个小小的、几乎没有任何秘密的熟人社会里蔓延开来。那些带着城市尘埃的、恶毒的词语——“欠债”、“废物”、“捡破烂的”——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嗡嗡地飞遍了青石板路的每一个角落。十安爹那本就沉默的脸,彻底阴沉成了沱江深秋的水面。他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透过袅袅的青烟,刀子似的刮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种山民特有的、对于“不清白”的天然排斥。
饭桌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粗瓷碗碟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十安低着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粒,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爹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潭。
我成了这个家里最尴尬的、多余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催债的电话铃声,像鬼魅一样,再次开始不分昼夜地撕扯我的神经。那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吊脚楼里显得格外惊心,每一次响起,都让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十安爹。老人抽烟的动作会停顿一下,浑浊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能穿透我佯装镇定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狼狈不堪、债台高筑的灵魂。
十安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拉着我去采菌子,不再兴致勃勃地带我去看酒瓮里的变化。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独自一人,早早地去渡口,很晚才回来,或者把自己关在灶房里,久久不出来。那曾经像山涧清泉一样叮咚作响的笑声,消失了。她看我的眼神,复杂得像沱江深潭的水,有残留的关切,有受伤后的疏离,有挥之不去的困惑,还有一种……让我心碎的、无声的询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边城的秋天到了。山上的树叶开始由浓绿转黄,间或夹杂着几抹热烈的红,像泼洒开的油彩。空气里弥漫着稻谷成熟的干燥香气和草木渐渐枯萎的微涩气息。收获的季节到了,本该是充满喜悦的繁忙。
那天傍晚,晚霞像泼翻了染缸,将半边天空和沱江的水面都染成了浓烈的金红。十安爹刚从田里回来,裤脚上沾着泥点,放下沉重的箩筐,里面是新打下的、颗粒饱满的稻谷。他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手,而是径直走到堂屋中央,拿起他那根磨得光滑的旱烟杆,慢条斯理地填上烟丝。十安正蹲在门口,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挑拣着刚收回来的豆子。
“十安。”老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砸得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收完这茬稻子,你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十安挑拣豆子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捏着的一颗黄豆无声地滚落在地。
我的心也骤然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心脏。
老人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沉沉地落在女儿单薄的脊背上:“镇长家……托人递了话。他家那个后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人是憨厚了些,家里条件好。过了门,吃穿不愁,你弟弟念书的钱,也就不用愁了。”
“憨厚”?我和十安心里都清楚,镇长家那个二十好几、整天只会咧着嘴傻笑流口水的儿子是什么样子。这根本不是亲事,这是赤裸裸的买卖!用十安的青春和未来,去换她弟弟的学费!
十安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眼中,却激不起一丝光亮,只有巨大的震惊和绝望。“爹!”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哭腔,“我不嫁!那个人……那个人他……”
“不嫁?”十安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被触怒的暴躁,“由得你吗?镇长家!那是我们能攀上的门第?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的娘面上,人家能瞧得上我们这穷家破户?你弟弟明年就要去县里读高中了!钱呢?钱从哪里来?指着你撑船,还是指着……”他凌厉的目光像鞭子一样,猛地扫向我这个角落,“指着这个欠了一屁股债、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城里人?!”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耻辱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连一丝反驳的勇气都提不起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实。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拯救十安?
“爹!春江哥他……”十安试图辩解,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洇湿了挑拣好的豆子。
“闭嘴!”十安爹猛地将旱烟杆在桌角重重一磕,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火星四溅。“这事就这么定了!由不得你!”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贫穷压弯了脊梁、又被现实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愤怒和决绝。他不再看哭成泪人的女儿,也不再看角落里的我,扛起那袋稻谷,步履沉重地走向后屋,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满屋呛人的烟味。
十安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的悲鸣。那哭声,一下下,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比柳婷的辱骂、比催债的电话铃声,更让我痛彻心扉。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看着心爱的女孩在眼前被推向深渊,而我,这个“城里人”,这个“废物”,除了眼睁睁看着,竟连伸出手拉她一把的力气都没有。窗外,沱江的水声呜咽着,仿佛在为这无法挽回的悲剧提前唱起挽歌。晚霞彻底褪去,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吊脚楼,也吞噬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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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小小的、印着模糊铅字的硬纸片,此刻却重逾千钧,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手心,烙铁般灼烫。那是回程的车票。终点站的名字,是我拼尽全力逃离的那个巨大、冰冷、布满钢筋水泥裂缝的城市。
这张票,是我在镇上唯一的、狭小昏暗的邮局兼售票点买的。售票的老头从油腻的眼镜片后抬起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问:“走啊?”那语气平淡无奇,却像一根细针,扎破了这些日子在边城小心翼翼维持的虚幻气泡。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攥着找回的零钱和那张薄薄的车票,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旧报纸和劣质烟草气味的小屋。
回到吊脚楼,空气凝滞得如同深潭死水。十安爹蹲在院角,用粗粝的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锄头,火星在昏暗中偶尔迸溅一下,照亮他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十安不在。自从那晚的“定亲”风波后,她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计,天不亮就去渡口,天擦黑才回来,像一只不知疲倦却沉默的陀螺,刻意地避开一切可能的交集。
我默默回到那间偏屋。小小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窗台上晒干的野菊花散发出淡淡的苦香,那是她夏天采来给我安神的;墙角立着一根光滑的竹杖,是她削了给我爬山用的;桌子上,一个粗陶碗里还盛着小半碗深褐色的液体,是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草药,煎好了给我祛湿,说是山里人祖传的方子。药汁早已冰冷,苦涩的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
我将那张车票轻轻放在床头,仿佛放下一个沉重的判决。然后,我坐在床沿,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夜色正浓,沱江在黑暗中奔流不息,水声比白日里更加清晰,呜咽着,絮语着,永无止境。那声音钻进耳朵,缠绕在心头,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像沙漏里细密的沙。城市、债务、柳婷刻薄的脸、十安爹鄙夷的目光、镇长家傻儿子流着口水的呆笑……无数混乱狰狞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撕扯。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搏动,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绝望,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窗外沱江的夜潮,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淹没了膝盖,一寸寸,冰冷地向上攀升。
我猛地拉开抽屉,手因为颤抖而笨拙。那个白色的塑料药瓶被胡乱地翻了出来。瓶盖拧开,倒出里面的药片,白色的小圆片散落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像一地冰冷的雪粒。我抓过桌上那半碗冰冷的草药汁,看也不看,将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混着那苦涩的液体,囫囵地、狠狠地吞咽下去。冰冷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恶心。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需要更彻底的麻痹,需要沉入无梦的深渊,需要这无边无际的痛苦暂时停止对我的啃噬。
我躺倒在硬板床上,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虾米。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徒劳地盯着低矮的、被岁月熏黑的房梁。药力开始缓慢地侵蚀神经,意识像浸了水的宣纸,一点点模糊、晕染开。那些狰狞的画面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麻木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种声音,穿透了药力的屏障,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是哭声。
压抑的、破碎的、如同受伤小兽在舔舐伤口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被夜风吹得时隐时现,却固执地不肯断绝。
是十安。
那哭声来自窗外,来自江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是十安!她在哭!就在离我不过百步的江边!那些刚刚被药物压下去的黑暗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汽油,轰然炸开!愧疚、心疼、愤怒、对自己极致的憎恶……像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疯狂噬咬。
我想立刻冲出去!冲下吊脚楼,冲过那短短的、布满青苔的石阶,冲到江边,把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哭泣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别怕!告诉她我不走了!告诉她我们一起面对!管他什么债务!管他什么镇长!管他什么狗屁的现实!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剧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头上,眼前一阵发黑。药力混合着巨大的情绪波动,让我的四肢瞬间失去了力气,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身体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卡在喉咙里。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出去!去江边!去十安身边!
然而,身体背叛了我。药力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蛛网,彻底缚住了我的挣扎。意识在剧烈的眩晕和药力的双重拉扯下,迅速模糊、溃散。视野里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形,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耳朵里最后捕捉到的,依旧是那断断续续、如同刀子般切割着黑夜的、绝望的哭泣声。
那哭声,成了我坠入深渊前,最后听到的、来自人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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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天空,永远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滤镜,将阳光过滤得苍白无力。我蜷缩在狭窄出租屋的单人床上,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软体动物。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的车流人声,也隔绝了所有鲜活的色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汗味,还有……一种冰冷的、属于绝望本身的气息。
边城,成了记忆深处一个模糊而疼痛的幻影。十安那双清澈的眼睛,十安爹鄙夷的目光,柳婷刻薄的话语,沱江永不停歇的水声……这些画面和声音,日夜不停地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沉重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一口锈迹斑斑的破钟。药物带来的短暂麻痹过后,是更深、更黏稠的黑暗。它们像湿冷的藤蔓,从床底、从墙角、从天花板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缠绕住我的四肢,勒紧我的喉咙,将我一点点拖向冰冷的泥沼。
床头柜上,那个白色的塑料药瓶空了。旁边,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是几行被反复涂改、最终又全部划掉的潦草字迹。只有一张纸,勉强写了几行,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
>十安:
>药吃完了。
>这里的月光,太冷,太暗。它照不进……城市的裂缝。
>边城的……我……对不起。
>春江
信没有写完。那个“对不起”后面,是大片刺眼的空白,仿佛昭示着所有无法言说的愧疚和终结。笔尖在“江”字的最后一捺上,无力地拖出一条长长的、颤抖的墨痕,最终停顿。
身体里的力气在迅速流逝,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视野开始模糊,房间里的物品扭曲变形,褪去颜色,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之中。巨大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温柔而残酷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淹没了膝盖,淹没了腰腹,继续向上,带着一种令人解脱的、彻底的冰冷,拥抱了我。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残存的感知里,仿佛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声音。那声音穿过遥远的距离,穿过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
是龙舟竞渡时震天的鼓声和号子吗?
不。
是沱江……是沱江奔流不息的水声。
低沉,呜咽,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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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边城。
时令已是深秋。山上的树叶红黄斑斓,如同打翻了调色盘,色彩浓烈得几乎灼眼。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萧瑟的寒意。风从沱江上游刮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渡口显得格外冷清。几艘老旧的渡船孤零零地系在木桩上,随着浑浊的江水起伏摇晃。十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她正蹲在岸边一块平坦的青石板上,用力搓洗着几件衣服。冰冷的江水浸得她双手通红。她动作有些机械,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水流,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揉搓进去。她的脸颊瘦削了许多,颧骨微微凸起,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染。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翳,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邮递员制服、骑着破旧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渡口,从绿色的邮包里翻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印着某个遥远城市的邮戳。
“十安!你的信!省城来的!”邮递员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江岸显得有些突兀。
十安搓洗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邮递员,仿佛没听懂他的话。省城?她认识的人里,有谁会从省城给她写信?一丝微弱的、几乎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如同风中的火星,在她死寂的心湖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胡乱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漉漉、冻得发麻的手,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几步冲到邮递员面前,一把抓过了那封信。
信封上没有落款。只有打印的、冷冰冰的地址。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急切地撕开封口。
里面滑出的,不是信纸。
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粗糙的报纸。本地那种最廉价的社会新闻版。
十安的目光落在报纸摊开的那一版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呼啸的江风,摇晃的渡船,邮递员疑惑的询问……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在她眼前骤然褪去了所有颜色,变成一片刺眼而冰冷的惨白。
报纸的右下角,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进她的瞳孔。
照片上的人,面容苍白而浮肿,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紧闭着双眼。但那眉眼的轮廓,那沉睡的姿态……即使被死亡扭曲,也依然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模样!
照片旁边,一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铅字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社会一角】失业青年陈某某出租屋内服药身亡,疑因债务压力与抑郁症困扰**
“轰——!”
十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从头顶灌入,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手里的报纸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又像千斤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