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烬 4.清名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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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何思漾刚出门走几步,耳朵就被冻得通红,手脚像是被冰块包裹着,怎么都暖和不起来,长款羽绒服都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不远处,何思漾看见了刚结束个人戏份拍摄的耿星陌。
耿星陌穿着深灰色的毛呢长大衣,挺括的版型很好地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里面搭着的黑色高领毛衣更凸显出了他优雅的颈部线条。
光鲜亮丽,却令人心悸。
何思漾无声地咂了下舌。
这短短两日与耿星陌的周旋,已经足够让他领教到那副完美皮囊下的锋芒。
“何思漾,你真是……不断地给我惊喜啊。”
昨日耿星陌那低沉的话语,带着一丝玩味的凉意缠绕在耳畔,何思漾不自觉地在料峭的风里瑟缩了一下,寒意似乎渗进了骨头缝。
他才来这个世界没多久,现在的他只想退避。在这位影帝面前,他那点浅薄的演技无异于班门弄斧。
何思漾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所以当耿星陌向他靠近时,何思漾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睫,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他脚下不着痕迹地偏开方向,径直绕了最远的路,加快脚步朝着片场那片喧嚣却或许能提供庇护的光亮走去。
耿星陌:……?
“哎,这是……”跟在何思漾身后的蒋依叶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何老师,您先把羽绒服脱了。”
“脱了?!”
何思漾裹紧了羽绒服,指了指天上,“蒋依叶小朋友,你是否看得见现在在下雪?”
“没办法的呀何老师,”蒋依叶为难道,“哪有偶像剧男主裹得跟个粽子一样。”
“就算史无前例,也不代表后无来者啊。”
“导演就是这么的呀,”蒋依叶疑惑道,“不过何老师,您什么时候喜欢穿羽绒服了?”
何思漾暗道不好。
“您不是一直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吗?”
“我……”
余光瞥到耿星陌看了过来,何思漾闭上了嘴,依依不舍地脱了羽绒服。
羽绒服一脱,何思漾外面就只剩了件黑色大衣。寒意席卷全身,哈一口气,瞬间就变成了白色的雾,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消散在冷空气里。
何思漾心里哆哆嗦嗦,外表却强作镇定地往片场走,胳膊突然被人拉住了。
“给。”
何思漾转身抬头,耿星陌把一袋暖贴递给他,“找个地方贴上吧。”
看着面前同样穿着单薄的耿星陌,属于男人那莫名其妙的攀比欲就这么燃烧起来了。
何思漾嘴硬道:“不用了,我还好,不怎么冷。”
“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受寒了?”
何思漾微微侧首避开那过于专注的视线:“谢谢星陌哥的关心,只是风有些大。”
“那就好,”耿星陌唇边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若是身体不适影响了拍摄进度,恐怕大家都要跟着调整档期,平白耽误许多功夫。”
“……”
何思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有些下不来台,开始后悔刚才自己幼稚的行为。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雪穿梭的细微声响。
“一点暖身的东西而已,收下吧。”耿星陌修长的手指随意提着纸袋,姿态闲适地递向何思漾,同时也递过来了一个台阶。
何思漾松了口气:“谢……”
“毕竟接下来我紧凑的行程安排,经不起任何意外的耽搁,我的时间,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
何思漾伸手的动作僵住了,指尖即将触及袋子的瞬间,耿星陌极轻地、几乎是气音般地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沉郁倦意的余韵,无声地浸润在冰冷的空气里。
“瞧我这记性,”耿星陌稍稍倾身,距离拉近到社交礼仪允许的极限,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何思漾的耳侧。
“何老师向来清雅自持,想必自有章法……”他略作停顿,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圆润,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这圈中风雨,光靠一身风骨,若无贵人相护,怕是也难走得这般从容稳当。倒显得我……杞人忧天了。”
嗡——
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冻结在血管深处。那层被何思漾刻意遗忘的依附关系,就这样被耿星陌用最体面的口吻,轻巧地掀开了帷幕一角。
“把你的清高孤傲都收一收,秦云宵不在这儿,没人护得住你。你啊跟你妈一样,骨子里就是个剑货,别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让老子shuang完就行了,别恶心得我吐你身上。”
记忆中混乱不堪的场面再度浮现在脑海,被人一语道破的心思让何思漾恼羞成怒,不要命地拳头落在对方身上,直到有人呼唤着他的名字把他拉开抱住。
“何思漾……没事了,别打了,是我,秦云宵,你还认得出我吗?”
何思漾不再挣扎,被秦云宵捧着脸四目对视。
秦云宵的手在微微颤抖,桃花眼梢微垂,瞳仁里凝着层轻愁,像风里悬着的瓣,怕吹落了什么。
真好啊……
何思漾带血的面庞上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
有人护着的感觉就是好。
他沉浸在巨大的满足当中,以至于忽略了为什么每次秦云宵都能及时出现护住他。
而现在。
何思漾无声地呼了口气,微微抬头直视着耿星陌那双酷似秦云宵的桃花眼,眸色深沉如古井,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入井底,只余下表面一层平静的冰面。
真是演都不演了。
何思漾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维持着得体的距离,只是颈侧的线条绷紧了一瞬。
他也疑惑耿星陌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剥皮剔骨般的讽刺是从何而来,但是这疑问在冰冷的羞辱中沉浮,已经微不足道了。
“耿老师对斯坦福那份《表演艺术中的共情阈值研究》有兴趣吗?”
何思漾喉结微动,咽下唇齿间那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嘴角勾起一个清浅礼貌的微笑。
耿星陌垂眸凝视着他。
“其中有个观点颇为有趣,说的是个体对他人境遇的过度投射,往往与自身认知图式的固化、对资源流动性的过度焦虑有关,或者是源于某种内在价值坐标的暂时性偏移。”
“耿老师若是对这方面感兴趣,我那本《表演者心理学》倒是可以借您参考一二。”
何思漾语调平缓,目光温和,眼底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耿星陌的影子。
耿星陌始终维持着倾听的姿态,目光沉静地落在何思漾的脸上,深邃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
碎雪漫过眉睫时,耿星陌眼里的墨色突然裂成锋利的玻璃渣——与秦云宵眼底的碎光严丝合缝重叠。
何思漾的心漏跳了一拍。
不是悸动,是骤然被拖入深海般的窒息与寒意。
“那就不打扰耿老师了。”何思漾微微颔首,语气礼貌周全。
他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黑色大衣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带起的风卷走了几片依附在他肩头的雪花。
融化的雪水顺着颈后敏感的皮肤滑入衣领,冰凉刺骨。那寒意却像带着倒钩,沿着何思漾的脊椎一路蜿蜒而下,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被某种冰冷视线穿透锁定的错觉。
他的每一步踏在雪地,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是一场无声的、关乎尊严的溃退。
何思漾转身卷起的气流缠上了耿星陌的衣扣,他的视线悬停在空气里,垂落的睫毛在眼下筛出一片游移的阴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蒋依叶生无可恋地替自家主子给耿星陌点头哈腰道歉,“何老师他今天心情不太好,他说话不过脑子,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耿星陌挑眉:“心情不好?”
“或许吧……”
明明是下雪天,蒋依叶居然冒起了冷汗。
何思漾是她的主子,耿星陌是圈里的宠儿,两头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
两国交战百姓遭殃,她这毫无分量的无名小卒充其量就是战场上的炮灰,努力夹缝求生,硬着头皮与二位不好惹的大爷周旋。
“何老师……昨晚熬夜背台词来着,可能没睡够。”
这话说出来连蒋依叶自己都不信。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耿星陌听了她的话居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起床气?”
“呃呃……嗯。”
“何老师这么努力,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哈哈……”蒋依叶汗颜。
“拿去给他,”耿星陌把那一袋子暖贴递给蒋依叶,“何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东西还是他前天和我吃饭的时候找我要的,说他怕冷,这冷天气一次得贴好几个。”
“原来是这样,真是太谢谢您了,我现在就拿去给他。”蒋依叶如临大赦,接过就跑。
耿星陌在原地静静伫立,深灰色的大衣像是融入了冬日天空的深沉与静谧。
不记得了吗?
耿星陌眯了眯眼睛,回忆着前天的事情。
“星陌哥,这天好冷啊,我已经预感到我们之后拍戏会有多凄惨了。”
饭桌上,何思漾支着脑袋看他,目光里带着天然的钩子,闪着耐人寻味的光。
耿星陌顺势而为:“我那里有暖贴,你随时可以找我要。”
“要多少都可以?”
“听你的。”
“星陌哥真有那么多?”
“试试不就知道了。”
何思漾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喽。”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一派其乐融融。
耿星陌早知何思漾是陈绍楠的人,一想起那个名字,他的胃里便翻搅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他只能暗暗地指甲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提醒自己,脸上的面具断不能有半分松动。
疑惑的是,耿星陌知道何思漾想睡他,按理说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但现在任凭他怎样努力地去回想,他都不记得那天他做了什么防范措施。
一定是被何思漾气昏头了,耿星陌想。
那天他们没聊多久,耿星陌也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何思漾就被打了一拳,疼得他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之后何思漾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字字句句都在敷衍他,最后直接提出要回房间。
耿星陌原以为他这是心急了,跟着人到房间门口,结果自己被关外面了。
何思漾不想睡他了。
耿星陌对此大为震撼。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到房间后仔仔细细地反思了一遍自己的言行举止,努力找到何思漾放弃睡他的理由,却一无所获。
耿星陌匪夷所思。
不是他自恋到了极致,而是想睡他的人确实从凛江排到了巴黎,如今都到何思漾的嘴边了,却被何思漾自己放跑了。
耿星陌从未受过如此之大的打击,难受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心有不甘地跑去找何思漾,却在看清何思漾身上的痕迹后,手里的剧本都要握不住了。
何思漾赶他走,是因为要和别人睡???
但他没在房间里看见别人,所以……是摔的吧?
是吧?
一定是吧?
这份自我安慰在他看到洗手台上被打翻的润滑油后碎了一地。
虽然耿星陌不愿意被何思漾睡,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何思漾放弃他转头去和别人睡。
这简直就是把他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又摩擦。
该说不说,耿星陌确实是个好演员,尽管内心都天崩地裂了,依旧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何思漾对戏。
其实他是没招了。
刚才他下了戏后身心俱疲,看到何思漾来了连水都没喝,拎着一袋子暖贴就来大冬天送温暖了。
结果就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昨天还一口一个“星陌哥”叫的人,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还企图假装玩手机当作没看见他,但这招早在十年前就被他用来应付各大资本家了。
耿星陌突然很烦躁。
他不喜欢何思漾忽冷忽热的态度,尤其最初那个眼神滚烫、暗示昭然,几乎将“潜规则”写在脸上的人,分明是何思漾自己。
何思漾的那些传闻,早已在圈内广为人知——
攀附着陈绍楠这棵大树还不够,辗转于各色贵人之间,用皮囊与体温兑换着廉价的资源,得到了又弃如敝履。拍戏敷衍了事,片场里更是荤素不忌,只要是个雄性生物,似乎就能轻易点燃他那点轻浮的兴致……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脏污的油彩,涂抹在何思漾的名字上,令人不齿,更令人避之不及。
但这几天相处下来,何思漾给他的印象很矛盾。
撇开那忽冷忽热、如同精神分裂般的态度不谈,光是昨天对戏时与何思漾的那番交谈,那绝不是一个被酒色掏空、毫无灵魂的草包该有的思想。
矛盾之处远远不止这些。
明明对拍戏不上心,这次却熬夜背台词;
明明从未否认过传闻,洗手间里却向他极力辩解;
明明要风度不要温度,如今却不舍得脱下羽绒服;
还有那被何思漾抛之脑后的暖贴。
这些碎片像散落一地的珠子,顽固地硌在耿星陌的认知里,硌得他心烦意乱。
耿星陌眯起眼,皱起了眉,眸色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
他今天刻意试探,刻意激怒,他想逼出何思漾的真实面目,他要知道,这矛盾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是哪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
不。
一个冰冷的念头倏然砸下,带着金属的钝响。
何思漾是陈绍楠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那点探究的火苗,却激起了耿星陌更深的、更黏稠的不爽。
耿星陌的眉峰蹙得更深。
陈绍楠那老狐狸,究竟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