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八章隐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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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成群而过,耐冷耐旱的黑松林中,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坐倒在地的巧巧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得不敢再哭,眼泪正在眼眶内打转,咬着唇看着我,浑身发抖;而庆元身后的都护卫则左右对视着,默默挺起身子,不再去摸藏在身上的兵械,转而嗜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来人背对着我朝众人行过了礼,慢悠悠地转过身,一张与聂升有七八分像的面容映入眼帘。他身有七尺,魁梧精干,一件褐色长袍裹身,健壮的躯体埋入衣衫内,只偶尔袒露。
“聂成?”我怯生生地唤着,止不住地打量着面前高大健壮的人。见他眸色沉静,蓄着一把短须,与记识中的凶相毕露、戾气四涌的模样大相径庭。我难以置信地拖着发麻的腿凑近了半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成点头,一声不吭地朝我跪倒,重重地给我磕了个头。他磕得诚心,再抬起头,额面上已是通红一片。四目相对,一道慈光霭霭地笼罩着我,他的厚唇颤动着,似要勾起一个笑,可临了却尽是悲凉。
明明只隔了六年没见,却宛如沧海桑田,聂成老了,周身的戾气尽数化为乌有,竟成了一派温和之貌。我想到他十多年前抓着我与兄长去书房向我爹告状,也笑了笑,可旋即就掉下泪来,朝聂成伸手,想托他起身,“治平十五年一别,聂叔的腿脚功夫没变嘛。”
聂成苦笑一声,刚要应声,背对着我的聂升就发出一声哀嚎,紧接着噼里啪啦的话就顺丰风飘来,“爹!明明是姑爷的人欺负了主家,您怎么能打我呢!您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呢!您怎么能向着外人呢!您究竟是不是我亲爹?”
有人率先出声,荀家的家仆们都围了上来,附和道:“聂叔,他们仗着家伙事儿多,不给咱好脸子看就算了,今儿还欺辱三小姐的人,小升教训他是对的!”
“您瞧,巧姑娘还哭着,不知平日里欺负她欺负得多惨,今儿家里的人都在,就该好好地说道说道,哪儿就这么算了?”
一时之间十几人怒容覆面,七嘴八舌地围拢在马车四周,吵嚷个不停。
在我跟前浓眉大眼的人眉头紧了又松,脸上爬满了焦躁,“都闭嘴。三小姐还没发话,尔等说个什么劲儿?还有你。”聂成扭头瞪着鼻血直流的聂升,厉色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再让老子听见一句胡话,小心你的舌头,早晚给你割了!”
聂升气得咬牙,擦了一把鼻血,爬起身张嘴要反驳,被姑姑死死拉住手腕不许他再言语,安抚道:“够了够了,情急之下说两句昏话而已,你爹下手多狠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别再顶撞了。大伙儿都是护卫夫人的好手,什么外人内人的——唉?你作甚!”
这声儿尖锐,顺着姑姑扑过去的方向去看,庆元正探身抓住巧巧的臂膀,使了个旱地拔葱,硬生生地将巧巧从泥坑里揪出来,她的双脚腾空,发出足以掀开天灵盖的喊叫,在空中转了半圈,自她衣裙上飞溅而出的泥点子甩了近前的聂升一脸,在众人的惊呼中,抓着巧巧稳稳落地。
“冒犯了巧姑娘,你坐在湿坑里,松土之下是沼泽,鄙人见你止不住地往下陷,怕你在这儿丢了命,不得已为之。”庆元松开巧巧,整个人跟煮熟的红肉似地,退后几步,抱拳道。
巧巧无措地眨了眨眼,环视着四周一张张异彩纷呈的面容,脸上的血色渐退,接二连三的惊险之举令她急促地小喘了两口气,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双眼一翻就直挺挺地朝地上倒。
庆元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单手扶住她的后腰,不叫她再度跌入泥坑内,旋即不知所措地望向我,求救的意味不言而喻。
眼见此情此景,我再也稳不住了,抓着裙摆朝二人疾行而去,可有人比我更快——聂升摸了一把脸,湿泥混着血糊了满脸,他呸了一声,怒声道:“你他娘的找死是不是?放开巧姐姐!”他说着,一手紧握成拳,弓步上前,劲风携拳,直冲庆元面门而去。
后者眼瞧笨重,身形却灵活地紧,头一偏躲开,顺势还带着巧巧稳稳地在原地转了个身;聂升一击不成,变拳为手刀下劈,朝庆元抓着巧巧的手臂而去,同时左拳击腹,一招一式凌厉无比,使其不敢硬接,不得不收手滚身躲避。
聂升露出得胜的笑,抬起头叉腰道:“怕了吧?怕了就别凑近巧姐姐……”
“巧巧!”
我高喊着,眼睁睁看着昏过去的巧巧在软泥地里左右晃了晃,失去庆元手臂的承托,又无聂升相助,任凭我如何大步流星地朝她而来,都挡不住巧巧“砰”一声砸倒在地。
一切争执,戛然而止。
*
茶壶噗噗冒气,氤氲白雾升腾盘旋在马车内狭小的方寸之地内,令我眼前一阵不清明。明明坐在大块柔软狐狸毛毯上,我却如坐针毡,心不在焉。
手中的茶杯被灌满热水,姑姑提着陶壶凑近了,替我仔细吹了吹,催促道:“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小姐快暖暖身子吧。”
我把杯子塞到念萍手中,没好气道:“我不喝。”我指着跪在我眼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聂升,“他在这儿碍眼,巧巧又不知如何了,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水?”
姑姑在我耳边重重地叹口气,低声道:“小升不过束发之年,莽撞了些而已。诺,如今也知错了,小姐何必跟他生这么大的气?巧巧送医还不知如何,若真有事,再打骂他也不迟。况且,婢子见庆元之流,个个鼻孔朝天,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儿,莫说小升见了有怨气,婢子见了,心头也颇为不爽利。”
眼见有人替自个说话,聂升立刻顺杆往上爬,哭求道:“小的以后再也不给小姐惹事了,小姐给我爹求求情,不要赶我走。小的日后给小姐端茶递水,捏腰捶腿,小姐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姑姑抬眼观我神色,缓缓道:“路途凶险,都护卫强势,能留着荀家的人,就多一份制衡。小姐发火归发火,但别忘了思量以后的路,待那位贵人来了,都护卫只会更多,敌强我弱,为求长远,小姐还是留下小升吧。”
我的眼珠在二人之间反复扫过,无力地摇摇头,“你二人既然唱上了双簧,便是没懂我为何发火。追本溯源,巧巧没在车里坐好,姑姑没关好车门,才至她摔下马车,庆元顶多犯了个袖手旁观的小错,你却没完没了揪着他不放,还挑衅放话,我爹平日里是这样叫你做事的吗?不分青红皂白只用拳头论事?”
闻言,聂升的脸涨红了,直起身子想反驳,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跪着都比我高一截,此刻却跟两三岁的奶娃娃一般,急得只会不停掉泪,嗫嚅着道:“我明明听见巧姐姐说,那刺头欺负她……”
我抚着隐隐作痛的头,打断道:“你是谁的人?”
聂升用手背擦泪,“荀家的人,小姐的人。”
“哦——”我拉长了语调,“原来小郎君还记得自个是谁的人啊,本宫还以为你小小年纪患了善忘症呢,顶嘴、不敬长辈、意气用事,荀家的规矩何时允准你这么放肆的?念萍,按家法该如何处置?”
“小姐,那会子生的事,也并非都是小升的错,庆元接二连三地与巧巧龃龉……”姑姑说着,见我死死瞪着她,也渐渐无声了。她怜悯地看了一眼聂升,小声道:“不尊主家,不按令行事,鞭二十,罚俸一月。”
我看着骤然塌腰,神情灰败的聂升,抬手将落在他肩头的松针摘下丢到地上,“荀家的家法,你认不认?”
聂升眼里噙着泪,嘴唇蠕动,半响才咬牙道:“我认!谢小姐不吝赐教!”
“肯认罚,便是可塑之才。”我倾身掸了掸他肩头的松果渣子,顺势压着他的一侧臂膀,差点压垮了他的身子,“那你可知,先前推搡的庆元,又是谁的人?”
“是……姑爷的侍卫。”他磕磕巴巴地答道。
“对,庆元是太子的侍卫。你犯了错,身为荀家的三小姐,我得罚你,毕竟欲知方圆,则必规矩。庆元犯了错,太子也得罚他,巧巧做给我的花灯被他踩坏,你猜太子怎么罚的他?”我耐着性子,谆谆善诱道:
“都护卫属军户,犯了错,施以笞刑,上元节那日庆元就领了罚,太子早就为你的巧姐姐出了气,无需今时今日你在这儿为她抱不平。巧巧再弱,也是太子妃的女官,我必不会任由旁人欺凌了她去,自然也无需旁人为她逞凶斗勇。
“小升,都护卫是天子亲军,皇城禁卫,自有一套比荀家要严苛百倍的规矩要遵守,别再不分青红皂白地耍义气了。你知不知晓他们手上都是沾了人命的,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一旦出手便是见血封喉,不留活口。刚刚若非你爹赶来,恐怕庆元不会留你再胡闹的,他不言不语,并非怕你、让你,而是自觉无需跟个死人多费口舌,你爹打你,是在救你的命!”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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