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阳关三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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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各奔东西,不外如是。
我连被揉乱的发丝都顾不得了,一瞬不眨地凝睇着司戴渊,他的手掌所传来的暖热源源不断流淌进四肢百骸,让我冷滞的赤液燥热到沸腾。
不知哪来的蛮力,使我猛地挣脱了司戴渊的禁锢,反抓住他的手腕逼近,使得他似笑非笑的笑顿在脸上,略带心虚轻咳两声,嘴硬道:“怎么?孤说错了?”
攻守之势异也,我想说话,耳边却嗡嗡作响,浑身发颤地看他的口齿一张一合,怎么都发不出声,只得既欣喜又惶恐地长大了嘴。
回家了……我要回高凉老家了……纵使见不到父母亲,但也有大父世父、叔母堂姊能见,他们定会护我周全,免受世间蹉跎。
日思夜想的事儿竟一朝成真,我欣喜若狂,难以自抑,拼命地摇晃着他的手腕,以表大悦,眼泪脱眶而出,接连不止,成线坠落。
他原本笑得双眼宛如新月一般弯弯,见我落泪,动了动手腕,颇感心酸地仰望着我,“离我而去,喜极而泣?”
夙愿以偿,怎能不喜?我重重点头,端看司戴渊阴郁神情,后知后觉地拼命摇头,“不、不是。”
“那是?”司戴渊歪头,眉头一跳,熟视之,“不想问问送你去哪儿吗?”
送你北上。
他的话再次闯入脑海,令我本就不大的抽噎声顿止,松开他的手腕,不知所措地交叠着双手。
白欢喜一场,我糊涂地连话都听不懂了……老家居南,为苏州腹地,往北面去,南北二陲,大相径庭。
如被人当头喝棒,如梦初醒。我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送臣妾去哪儿,臣妾照做就是。”
能去哪儿呢?与青州接壤的是宣威侯领兵的通州,敌后危难,我若去了,岂不是如司嘉瑛一般羊入虎口?哪怕通州军因青州外族倾巢而出,也必会留五万备兵驻岗,此举不可行;
通州向左,是休战止戈的梁州,多年内忧耗尽了梁州气血,如今苟延残喘,饿殍遍地,乱象颇多,危难之地,亦不可涉足;
但通州向北,是被称为北境粮仓的兖州,与之相邻的,正是陪都晋阳。
也成,那也算个好地儿,至少兵强马壮,重重护卫,我去那儿,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
我将低垂的头埋深了些,大着胆子道:“殿下想叫臣妾穿过通州,去晋阳恭候殿下得胜?”
近在咫尺的人却发出远在天边的话,飘渺不定,“王土之内,必有追兵。青州城内,朱家的探子多如牛毛,晋阳恐怕也不例外。你若踏足,必遭追捕,二品要员家的千金,又是储妃,定有人想捉了你逼问青州内情。”
我实在想不出究竟哪儿能保我周全,追问道:“普天之下,难道没有臣妾的容身之处吗?”
“自然有,不过太远了……”
司戴渊语调中蕴含着离别的惆怅,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抬起手指,引我看向帷幔遮掩下轻晃的九子铃,坚定道:“西北雍州,母妃的兄长正是布政使,孤思来想去,唯有舅父能保你和嘉瑛。”
我不曾在九子铃上多停留,而是愣愣地看着司戴渊。他到底背着我,筹谋了多少事?
雍州布政使赵晖确乃太子生母淑贵妃的兄长,可我明明记得他说过,婆母已然多年未和赵家通信,又值此节骨眼,赵家甘愿淌这浑水吗?况且……
我收回目光,大着胆子道:“舅父不涉王都政事,臣妾恐怕不好叨扰,再害了他,得不偿失。”
司戴渊收回手指,摸了摸我的披散在双肩糟乱的长发,以手做梳替我规整着,道:“赵家外公生前连中三元,拜一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祀孔庙,谥号文正;舅父是永光三十九年的进士一甲,入过翰林院,随编千卷太平御览。哪怕皇兄要对我赶尽杀绝,看在先皇给赵家立的牌位面子上,也不会将其怎样。”
我闻言大惊,赵家如此书香门第,怎会只做个小小布政使?既如此,我更不好再给如此高雅大族平添祸事了。
“殿下……”
司戴渊将手指按在我的唇上,不让我再出声,柔声道:“听孤说完。”
“雍州与鞑靼相接,已有六年不曾开战了。再不济,你远去鞑靼,三年内不要踏足中原,待事态平息,你再隐姓埋名地回家,一辈子不要再踏足王都,也是上策。青州官府给你做好了假户籍,仔细记好了。
“你祖籍苏州,家中是从商富户,兄长是青州提刑司检法官陈靖川,夫君乃雍州沿边巡检使赵跃。夫君病重,兄长为你请了公凭急赴雍州,另有一队禁军随行护卫——
“放心,巡检使虽为七品,但按律统辖五百禁军,就算巡检司起疑心,也不会扣押你手下禁军,同为军僚,人人都不想日后自家夫人奔丧时被同袍为难。唯一难过的,便是潼关了,此乃西北要道,巡检司定会慎之又慎。不过,庆元自有法子为你开道。”
我听着,不知为何鼻酸了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司戴渊,挣脱了他放在我唇上的手指,发抖着问道:“庆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话或许问得有点傻气,他从沉思中抽身,笑着道:“他与你一起啊,真以为荀魏泉领来的家仆能走得了这么远的路?恐怕连把趁手的刀都寻不到。还有斩月,他跟鬼似地到处乱窜,让他做你的前锋吧,一明一暗,倒也不错。”
他怎么把事儿想得这样周全?仿佛从始至终来这一趟,都是为了送我北上筹谋一般。
我绞着裙摆,几乎将这些布料揉烂了,追问道:“那我该怎么去雍州?”
司戴渊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拍着胸脯冲我道:“此事儿还多亏了周泉,孤一直苦恼,若想北上,走通州捷径最好,也能顺道与嘉瑛汇合。只是苦于嘉瑛脱逃后,通州的南北两面必会汇聚重兵追捕,你二人又该如何脱逃?
“周泉献策,让你二人转道向西而行,避开追兵,再走通、梁二州边界向北,入兖州休整,末了向潼关挺进,去雍州首府找赵家舅父,他是有些拜高踩低,但你领着嘉瑛,舅父不敢见死不救。
“哪怕司戴硕登基,为了抹去兄弟阋墙的污名,他也会尊嘉瑛为长公主的。再说,以他这卸磨杀驴的脾性,朱家驸马毒杀亲子的铁证尚存人间,有朝一日他就师出有名,抹杀朱贼,指日可待罢了。”
我听着,就颤抖得厉害。上一回这样,是众人冤枉我毒害了福宁郡王,面对司戴渊,我气极大悲;这一回,我却不知如何形容,从内到外、从大到小,他都为我铺好了路,真让人禁不住落泪。
我用手背捂住眼,“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司戴渊这次没再拉下我的手,而是揽着我的肩将我揽入怀中,小声问道:“秋妧,我刚说得那些,你记住了没?”
我小声道:“说得太快了,记不住。”
“不成!”他急促地大声着,又忽地软了语气,揽住我的那只手收紧了些,从骨缝中传出尖锐的刺痛,“孤再说一遍,秋妧,你得牢牢地记住,且不能让人瞧出一点端倪,这样才能保你的命——”
“殿下是何时动心起念的?”我打断道:“这些日子,我怕你下狠手,怕你杀了我全家,你怎么都不跟我辩白一二?司戴渊,你怎么什么事儿都不与我说!”
我说着,来了火气,回身一下将他推倒,骑跨在上痛极大吼道:“司戴渊,你是不是觉得自个高蹈远引、算无遗策?你问过我要不要去雍州了吗?我不去!我要回家!自我嫁到东宫起,我就再也没见过爹娘兄长,我要见他们……我想我娘……”
我说着,就泣不成声。
秋叶离枝,我从未想过,治平十五年出嫁一别,我与爹娘再也不能相见了。也许,是天人永隔。
眼泪又流到嘴角,渗进唇舌,一嘴的咸苦,我却顾不得许多了,涌动在胸膛内的恨意磅礴翻涌,“我恨你!你知道司嘉瑛傻,走不到雍州就会死在路上,便让我一路护送!我不听你的,我要回家!死我也得我爹娘死在一处!”
我要回家。世上再也没有比这四个字更无力的话了。
其实我心中清楚得很,我回不了家,也见不到爹娘了。我在朝司戴渊发泄怒火,以平我心中愈演愈烈的苦楚。
我怎么会走到如今不管父母,苟且偷生的地步呢?
而我此间又在问谁呢?
双手成拳举到半空,末了却轻飘飘地落下,在司戴渊的软腹上只留下一阵不疼不痒的涟漪。眼前模糊着,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剩一张五官不清的人脸在眼前晃动。
两根手指悄然爬上我的脸庞,轻轻地为我拭去泪水,我抽噎着拍开,那只手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接下我源源不断的泪。
“再哭,眼睛要哭坏了,以后瞎了,怎么再看岳父岳母?”
“不用你管!”我才不理他不安好心的关切,恶狠狠道:“哭瞎了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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