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穷途破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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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面前这碗面咽下,连带着汤也喝了个干干净净,紧接着毫无规矩地躺倒在地,膈人的木板被暖碳烘得温热,无力的躯体渐渐回温。
少时读书,用了饭总是困得睁不开眼,我便会躺在案台下休憩一刻,偷来的片刻安宁让我欢喜,久而久之,没规没矩地倒着成了我最爱干的事儿,只是这些年恪守宫规,再也没破过规矩,今儿也算破天荒的第一回了。
我将自个蜷缩成一团。
抽痛的胃脘与疲累的身躯因一碗热汤面渐渐好转。可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迷茫,世事难两全,如何全身而退又不牵连父母,难啊。
可这些话,我又怎么说得出口?念萍这么稳重的人儿也被太子吓得失了魂儿,着急忙慌地要走,可见面对此情此景亦是方寸大乱,忧心至极了。
层层护卫、偌大行宫,我个大活人怎么凭空消失?
我侧过身,背对着姑姑和巧巧闭眼假寐,任凭她二人怎么拉扯,我都跟黏在地上似地不起。
姑姑只好给我身下铺了软垫,跪坐在我脚边低声道:“小姐,婢子知晓您累,但再累也得忍一忍,等回了祖宅,任您怎么睡,婢子绝不叫您一声。”
“不回祖宅。”我喃喃道。
念萍没听清,朝我爬了几步凑近了道:“小姐?”她唤了两声,见我不应,长长地叹口气,道:“小姐是不是不想走?对殿下仍然有情,想赌一把?”
我呸!我在心里狠狠地唾骂了声。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鬼才在他身上下注第二回。再信他?我怕是疯了。可我又舍不得说出实情,只得含含糊糊地应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念萍满含悲戚地望了我一眼,高昂的嗓音霎时低沉地不像话,话里话外是掩不住的失落,“那婢子再把倒腾出来的物件放回去。巧巧,你留着侍候吧,别让小姐靠火太近,烧着头发。”
我扬起头,看着姑姑沧桑的背影,莫名地喘不上气儿,张口欲喊住她,将心里话与她吐个干净,临了却被巧巧打断,她低眉顺眼地走近了,手里捧了个话本子,献宝似地凑近了道:“小姐,婢子昨日上街,见到有卖时兴的本子,好多小娘子都买,婢子也给小姐买了几本,瞧!”
她略显苍白的面庞在我眼前晃着,连簪在发髻上的绒花都有些失了颜色,勉强朝我笑道:“小姐睡了这么久,一时半会儿定然是睡不着的,婢子给小姐念上一念,小姐就先别想烦心事儿了。”
她自顾自地轻轻开嗓道:“这本儿叫《多情碾桃》。且说容春池旁、莲花盛放时,有个茶坊红似火,家中大郎名唤甄兴,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才子佳人往来,到那容春池边赏玩,甄郎交友三五,遂请茶坊来相会。行到了茶坊里来,见窗边端坐一女子,闻声扭头,生得花容月貌。甄郎驻足多时,细看生得不过二八年华的美人儿,其杏脸桃红、香肌玉白、情态愁牵,腰肢如水柔软、绣鞋如金莲俏皮。甄大郎心中暗暗倾慕,自思量道……”
这是个讲情爱的志怪话本,说的是茶坊甄郎对前来赏花的打渔女桃仙儿一见倾心,求父母提了亲,婚后却渐露原型,对桃仙儿又打又骂。桃仙儿不堪欺辱,跳海自尽,凄惨模样令通天女神震怒,复活桃仙儿,使其成为海上龙女,有起咒搅海之能。
话本念至此处,巧巧柔柔地嗓音却突变高昂,让我竖起双耳细细听着。
原来是桃仙儿引动海水冲垮茶坊,淹死甄家。大仇得报后,一切本该尘埃落定,桃仙儿心中却燃烧着汹汹怒火,她气街坊四邻眼见甄兴凌辱却见死不救,连同父母兄长也让她遵守女德,百般忍让后换来得却是肉身消弭。如今虽法力高超,却不人不鬼、不仙不妖,施法引来海啸,要水漫全城,妈祖得知后,降下天罚雷劈桃仙儿,她三魂六魄尽散,再也不能作恶。
我“腾”一下翻身坐起,这本子还真不同寻常,桃仙儿一个妇人,遵从三从四德,却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刎,又受天神怜悯,之后虽造了杀孽,却情有可原,倒真真不受世俗囹圄。
诗经氓篇中说:“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与这暗自神伤的女子相比,话本里的桃仙儿倒是多了几分刚烈,她拿出了这条命脱离苦海,让负她的人不得好死,既痛快,又哀婉。
女子生之艰难,话本里、话本外都没逃过。我幽幽叹气,我又何尝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桃仙儿?可那毕竟是话本子,她能死而复生,我呢?
生为人的桃仙儿愿投海自尽,我可不愿为不值得的夫君葬送自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岂能轻易舍弃?
啜泣声低低地响在我耳畔。
我转了转眼珠,瞥见巧巧为了读话本点起一盏小油灯,一簇火苗映着她布满泪痕的眼,见我望过来,她哭着道:“小姐,仙儿娘子好苦,她虽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她何尝不想好好活着?她若是不去那茶坊,遇不见甄兴,定是太太平平地过这辈子,她真苦啊……”
是啊,谁不想活着?难道桃仙儿活得好好地,自个甘愿成为龙女吗?
我安抚似地握了握巧巧的手,欲开口哀叹,一瞬福至心灵,抓住她双肩道:“你刚刚说什么?”
巧巧吓得哆嗦了下,结结巴巴地道:“婢子说,桃仙儿过得真苦……”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打断了她,跪坐在巧巧跟前猛得环抱住了她,“你这小妮儿,真是我的福星,我傻了!我傻了啊!”
巧巧娇小的身子僵住,任由我抱着,带着哭腔问道:“小姐是不是疯了?”
我再次握住她双肩摇晃不停,语调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我是傻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不死一回,我怎么活?”
死遁。我真是被司戴渊吓糊涂了,怎么能想不到这等高招呢?
巧巧如葡萄一般大的双眼忽闪忽闪地,内里仿佛镶嵌了剔透的黑宝石,皱巴着小脸道:“小姐不要死,婢子替小姐死好不好?”
我心中豁然开朗,闻言朗声大笑,捧着她的脸,将她双颊上的肉挤成一团蹂躏着,“有我在,谁都不会死。去,给我拿笔墨纸砚来,我要写信给爹娘。”
巧巧的脸被我搓红了,澄澈的眸子满含悲戚地仰望着我,干涩的唇瓣颤动着,最终还是应了我的话,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给我去寻了,独留下微弱的火苗被她纷飞的衣角扑灭,青烟糊了我满脸。
我摸了摸脸,不知何时淌泪了。不知是为了桃仙儿,还是为了自个,又哭又笑,怪不得巧巧觉得我疯了。
掏出帕子刚擦干泪,巧巧就跌跌撞撞推开内室的门,慌张地指着外间,“小姐!”她压低了嗓音低叫着:“从从从副指挥使要见小姐!”
我抓紧了手里的帕子,暗道:司戴渊手下的人难不成是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我前脚刚醒,后脚从景山就杀到了门外,是要逼死我不成?
“说我没醒。”我冷冷道。
巧巧片刻后又迈着沉重的步子站在内室那扇历经风霜的门前,绞着袄裙筹措道:“从副使说,与小姐有不得不说的话,跟秦家小姐有关,生怕这回不说,再没下次了,还请小姐开恩。”
“说什么?什么没下次?”我说着,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压到伤处也浑然不觉,三步并两步冲到巧巧眼前,虚软的腿连门槛都迈不过,抓着巧巧的衣裙踉跄着前冲了几步才将将站稳。
巧巧一声不吭地被我带倒,重重跌坐在地,忍痛爬起身,细弱蚊蝇道:“小姐别信他,他和殿下是一伙的。”
我乍然起身,我有些头晕,巧巧的话萦绕在耳边,泛起重重涟漪。
对,从景山不光是燕燕的夫君,还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这次来青州,甚而是太后授意。几年未见,他已并非燕燕口中傻乎乎的模样了。
可燕燕是我的金兰之友……我看向殿门。
若我死遁,日后再也不能用本名活在世上了,和燕燕确然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巧巧倒吸一口凉气,我也屏息紧盯,随着一只胳膊闯入,从景山如小山一般雄壮跪挺的身子映入眼帘,隔着一条门缝,我看清了他那红肿又满带忧愁的双眼。
他亦瞧见了我,沉郁的面色一改,焦急地拧着眉朝我指了指腰间犀皮带上挂的物件。
我眯了眯眼,还未定睛,进门的念萍就将殿门重重甩上,将手中的物件奉上,面色凝重道:“小姐恐怕这回真得见见从副使了。”
姑姑手中捧的是个用兽皮做纸、兽骨做环的女书。我伸出颤抖的手,死盯着编的彩绳,抓紧了。
燕燕赐婚赐得早,十四岁就定了夫君。皇命难违,她再不甘心,也得穿上嫁衣许给从家;我再不愿,也得送一份添妆给她。
金银之外,我还打听到了荆州风俗,结拜姊妹相赠女书,字似蚊似蚁,用七字韵文所书,土话音节难学,我偷偷学了半年多才会。
我翻开被磨蹭太多次起了毛边的兽皮,长菱状的瘦金字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辨别出几句话,我读到:“红尘年华正芳菲,美景良辰两相映,昔日笑语情犹在,还朝送嫁心难离……”
心尖仿佛被人撒了一把针,绵长的疼痛散开,我将女书抱在怀里,闷声道:“姑姑,请从副使进殿。”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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