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浩劫(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0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我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真心诚意地笑过了,哪怕这其中裹挟了无尽的悲喜交至,我却仍是不能自已地大笑着,好似太子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乐得人都站不稳了,扶着布施差点连人带物一头栽倒。
    “秋妧!”耳边传来太子的呼唤,他面有微变,快步走近了扶住我,见我软软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寒霜料峭的深夜把住布施的手心盛满了细汗,手背却凉得不似人,连忙将大氅披在我身上,又扶我到地台前坐好。
    他飞速地加了好多炭丢入地台,撩起的热气扑面而来,窗子被“啪”一声关上了。
    四肢冻地得发僵,太子想将我揽入怀中,又怕我发髻上的灯球歪倒,耐着性子摘除我头上的诸多的珠钗玉饰,青丝四散,他捋了捋,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口,长长地喟叹了声。
    “孤不说了,吓着你了是不是?”
    我不知怎地得了,跟那在锅里熬得过了时辰的烂面条似的,依偎在司戴渊怀里半点劲儿都使不出,双耳来回灌满了周泉和杨立鑫的话,心口如压重石。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万千刀剑将要兵临城下,上元节景不复存在。太子势弱,我该如何保命?
    眼前抖落一方素帕,替我擦着手,带走了掌缝中黏腻之感。我握住了那只带有薄茧的手,苦笑道:“寇首……殿下是瞧好了哪座山头,打好主意落草为寇了?”
    我说着,余光就瞥向了他随手丢下的首饰,“臣妾喜好金银,得赶紧收好了,免得届时有人上门抄家,疼也要活活心疼死的。”
    司戴渊只着中衣,一向续满了熊罴之力的身躯下好似也有些发抖,他搂紧了我,话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别胡思乱想了,有孤在,无论是你的金银,还是青州子民,孤都会护好。”
    我伸手,临摹着地台铁网下大块银丝炭,噼里啪啦的灼烧音叫人莫名想起盘鼓舞毕后,大片连绵的掌声,恍若绮梦。这样好的光景,在宣威侯领兵围困后,将要灰飞烟灭。
    “别烫着手。”司戴渊抓回了我愣愣举着的手,探出两根手指掰过我的脸,看我愁容满面,软着音色道:“不想说给你听,就是怕吓着你。父皇病得遽然,病情危急,瞒不住满朝大臣,哪怕有皇祖母掌着国玺,也架不住各方蠢蠢欲动,王都不平,九州更是乱上加乱,他……樽王的人与我的人皆动了歪心思,互有残杀。如今累及宣威侯之危,怪不得旁人,只怪我手软。”
    “血洗昆仲,踏尸临位。这样的骂名,孤不想担,也不忍下手,哪怕……”
    司戴渊又将目光落到那柄盘龙剑上,我与之一同看去。那是一柄圣上御赐的宝剑,长有三尺三,紫檀剑鞘用龟背纹做底,蟠龙飞跃其上,鳞片锋利,剑格以纯金锻造,分为阴阳两面,兽纹为阳,鸟纹为阴,配以通体墨色的剑柄,虽在灯火暗淡处,却难挡淬血锋芒。
    太子十五岁那年,与当年的云麾将军、如今的辅国大将军从霍征战进犯西北雍州的鞑靼,圣上临行前赐太子赐太子盘龙剑,以示天恩。他也并未辜负所托,驱赶外族,荡平雍州寇贼,功成还朝。
    一把斩尽非我族类、削铁如泥的薄刃,如今它的主人竟要弑兄……
    刀剑锋芒过盛,刺得我眼酸痛不已,“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绝世利器,只看殿下怎么想了。”
    托住我的两根手指紧了又松,似在做天人交战,喃喃着不知在和谁诉说:“朱煊功高盖世,权柄无双,没有愈演愈烈的谋逆流言,皇祖母也盼我卸了他的通州兵权以保万世太平。他倒跟孤玩起心眼了,散播几句流言便能保下军权吗?还胆敢勤王?孤这兄长,可是个雕心雁爪的主儿,朱煊猴精得很,他敢冒死行事,樽王更敢灭他全族,朱煊找死吗?”
    我突发不适,倒让太子说了几句实心话,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试探着道:“樽王素来对王妃痴心迷恋,朱姒又是世子生母,有她吹耳旁风,朱家还不是高枕无忧?”
    司戴渊磨蹭了下我干涩得起皮的嘴唇,伸手够着茶壶,“司戴硕可不是爱屋及乌的好人,父皇要压世家外戚气焰,他拿皇后母族做投名状,对生母尚且如此,更何况那朱姒心里也没他,族人怎么能留得下来?”
    庙堂之上的事儿我懂得不多,但皇长子确是个心狠无情之人,非他朋党若是犯了错,总要治得那家抄家灭族不可,稍有不符政见就容不下他人。立储当以嫡长为尊,司戴渊却能越过他兄长登太子位,可见在圣上心中见不惯他滥杀,并无传位心思。
    樽王和朱家妄图逆天改命,恐遭天谴。
    “那朱家究竟为何这么做……”我歪头沉思,自古帝王便是那六亲不认的主儿,朱家能落得个好才是有鬼。可这般想,朱家便没了勤王的因,为何偏求个不得好死的果?
    除非……
    司戴渊递上水,我却不接,而是怔怔地看着他,“殿下有没有想过,朱家万一说得不是假话呢?宣威侯不想交兵权给殿下,只能向世人证实,他的兵还有用,青州和通州少不了他。”
    乱臣贼子调兵青州,总得有个由头。给太子定罪,太后娘娘哪儿过不去,朝中跟我爹一样簇拥正统的文官学士也不会叫他得逞。可一旦谣言成真,宣威侯明里救驾,暗里挟持,不比勤王更好?
    太子面上对我关切褪去,双眸瞪大了,直勾勾地盯着我,忽而笑了,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秋妧,你果真是局外人。”他把杯子举到我嘴边,“嘴都要破皮了,喝水吧。”
    我啜饮半口润润嗓,声中发飘,“殿下觉得臣妾瞧不清形势?说得是糊涂话?”
    我爹教我读过那么多经国之文章,他看不透的,未必我看不透。
    只是女子不得议政,我平日里与太子讲话,也甚少涉猎政事。
    他看我实在没心思喝,只好再将瓷杯放下,在我脸上轻啄一下,把玩着我的长发道:“罢了,你爱胡思乱想,告知你就是。八九年前,韩丹水师凶猛,朝里拿不出银子迎战匪敌,征了苏州、梁州第二年的夏税还不够,在位的梁州布政使又征了脚力银子和过路钱才凑齐了,让宣威侯造船聚兵。
    “此战惨烈,那年连青州港的海水都被染红了,朱煊的爱妻与长子也被敌军捉了虐杀致死,朱煊知命之年痛失亲人,全靠一腔仇恨逼退韩丹,对其深恶痛绝,怎会与虎谋皮、卖国求荣?”
    这事儿我是第一回听说,讶异地反问道:“那如今的宣威侯夫人和世子?”
    司戴渊长吁短叹起来,“论朱煊将能,先祖父曾将他类作虎将;可论谋业,他连个初学乍练的生手都赶不上。他家几房小妾都是逞勇斗狠的毒美人儿,最后让老二朱韫的娘登堂入室,册成正妻,要不他这骑射双废的,怎配宣威侯世子位?”
    大族里,类似的腌臜事儿屡见不鲜,没想到朱煊军户出身,白手起家,也免不了遭这一难,我唏嘘地摇摇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宣威侯年迈昏聩,怪不得……”
    话至此处,殿门猛地发出“咚咚”敲门声,紧接着又是急促地拍门声。
    “从景山求见太子殿下,冒犯了!”
    我转过头且刚直起身子,就见内室门忽而摇晃,“砰”一下,殿门被推开,从景山高大异常的身影逼近,竟一脚踹开了内室的门,地上密密麻麻的血和他扑面而来的浴血模样让我和太子皆变了脸色。
    来人身上依旧穿着我初见时那件便服,如今印着几个狰狞的血手印,血点子几乎喷满了他整片衣裳,他头脸带血,顺着额面缓缓流淌,更多的血则是从他背上的人滚滚而落,很快在内室前聚成了一滩。
    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的都护卫见状拔刀围困住从景山不叫他踏入内室;提着袍、一身雪水的周、杨去而复返,连滚带爬地走近了,周泉哭天抢地道:“造孽啊!造孽啊!”
    我爬起身,探头去观,连忙捂住嘴,忍住将要从嗓子眼喷张的尖叫,人却禁不住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若非司戴渊眼疾手快地扶我一把,恐怕要仰倒在地台内了。
    从景山背了个血人,宽沿草帽遮住头脸,搭在他双肩两旁的手其状万分惊骇,一臂刀口齐整,大小臂间靠皮肉黏连,森森白骨裸露,另一臂坠在身前的小臂摇晃不停,一根勒进血肉的缰绳好似与他的血肉共生,如急雨的血落下。
    “咚”一声,从景山跪下,被血浇透的衣裳下,怒张的躯体正起伏不停,他身如小山,抬眼却蓄着泪,灰白的唇一张一合,带着哭腔道:“殿下,驸马疯了!他……他得了癔症,有疯魔状,他要杀公主!”
    什么驸马,什么公主?大公主不是嫁给了董家?官家未嫁的女儿只有太子的亲生妹妹、五公主司嘉瑛一人,她嫁了谁?不会是朱家吧……
    情形变幻太快,我一时跟不上,呆呆地立着,如脚下生了根,眼也挪不开了,死死盯着几人。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