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七旧游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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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河岸散步后,陆忆青咳嗽了整夜,几乎没有睡觉。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去厦门的高铁,车厢里,陆忆青仍然不停咳嗽。她曾给宁媛微信,发过去的老同学聚会,和她俩老镇合影,未收到过回复。她给吴远山发了离开溪城信息,他和以前一样要她保重身体,祝她一路顺风。她陆续也给表哥和亲戚发了感谢的信息,手机里剩下的是,溪城茶叶店老板老板的长串语音留言,解释他为什么没有给她免运费,她没有听完。
竹林和青山与河流,在车窗外快速移动消失,她看到路边;欢迎你来溪城的标牌,消失在黑瓦白墙的乡村建筑的背影中。高铁进入冗长黑暗的隧道,似乎隧道看不到尽头,被困在黑暗里,被困在时间里。她头痛欲裂,咳嗽开始变得剧烈,瑞恩递给她布洛芬和安眠药,她吞了下去,闭上眼睛。偶尔听见广播里的声音,下一站是景德镇;模糊的窗外,大片暗黄的油菜花田,她努力想睁开眼,却抵不住药力,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高铁的神奇,在于缩短时间与空间,旅行不再变得漫长,目的地那么触手可及。陆忆青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到福州站了,这是一个大站,窗外强烈的灯光,刺激着她的眼睛。转眼间,还有一个小时到厦门,她给曾海泉发了一条信息,他说会准时在车站接他们。
福州站停顿的时间很长,她起来活动,去掉脑袋里昏沉失重的感觉。在半梦半醒中,她在车厢里来回走了几趟。几个中年生意人不停地讲着闽南话,一种她过去听过,而又无法听懂的语言。
厦门北站到了,位于郊区的高铁站,外面下着雨。陆忆青的咳嗽稍停顿了,喘气还是不断从胸口冒出来,病是加重了,她的脸有些浮肿。人在生病的时候,唯一思考的事情,是如何让自己好受。她三十年未见曾海泉,却没有复杂的心情,反而放松。当初他们分手离开时,却是拔剑张弩,那么不堪。
当她和瑞恩拖着行李到出口时,她一眼看到了曾海泉;稀少的头发全白,眼袋肿泡,身材还是精瘦。她说,你没有变。他笑着说,你还是老样子。他们相互打量着,过去的恩怨在这三十年里,一笑泯恩仇。
曾海泉接近一米八,打量着一米九的瑞恩,瑞恩在中国人群里是很高的存在,看上去比曾海泉要高很多。他用简单的英语与瑞恩打过招呼,拉着陆忆青手里的行李,走向停车场;他的车是新款的沃尔沃SUV,她惊讶地说,她在美国的第一辆车也是沃尔沃SUV,也许两人命中有些相同审美。
雨夜的路上,是城市的灯光,穿过一座著名的地下隧道,他说他的公司有参与这个隧道建设,与那座桥的建设。他曾经在一家央企建筑企业,干了十几年,再出来与人合开公司,他在上海那所知名高校学习的是建筑材料。他说这几年的问题是,回款很困难,做的工程都是公家的生意。他头发虽全白,身体看似矫健,仍然生气勃勃。
他们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说自己有两套房子,市中心一套,海边一套。曾海泉支付了酒店房费,办完登记手续后;瑞恩紧握他的双手,表达诚挚的谢意,曾海泉的眼神充满期待看着陆忆青。而她只是同他挥挥手而已,没有与他有肢体接触,她说自己生病了,所以与他保持距离。
晚上,她的身体情况也不见好转,第二天,还是按照原计划,他带领他们去厦门游览。厦门在她记忆里,是座陈旧的南方城市,三十年未曾踏足,和其他城市一样,高楼大厦遍地都是。他们去了市区里的新湿地公园,到了公园,曾海泉忘记了该如何逛,他不断接电话,有关公司的事情。闲逛了一阵,到了被湖水环绕,热带特色花园,还有一座通往豪华高层住宅的木桥。瑞恩说这里很像新加坡,曾海泉介绍说,这是厦门最贵的住宅区。
瑞恩让曾海泉与陆忆青站桥头,拍一张合影;曾海泉很快乐,她生病状态很差,她也没有拒绝。曾经他们有过很般配的合影照片,随着年龄的增长,再次合影,她感觉到他们的巨大差距,性格,价值观的差距。她是凡事提前计划好,按细节步骤进行,而他比较随意。瑞恩说他明白了,她过去为什么与曾海泉分手,两人思考和行为方式难以弥合。
中午时间到了,他带他们去了海湾渔村曾厝垵,网红打卡点。他们找了村门口一家古树餐厅,曾海泉点了两个海鲜,她咳嗽发烧,喝了几口汤。曾海泉在餐厅里拿出电脑继续工作,让他们去对面海滩逛。陆忆青和瑞恩在海边走,大礁石上有些拍照的女人,周围都是店铺,有的酒吧已倒闭。
灰色的天空下,海浪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感叹什么都变了,唯有海涛声未变。
她虚弱无力,没有走多久,回到了餐厅,要求曾海泉送她回酒店。他还在电脑上忙什么,要她和瑞恩再出去逛一会,无奈他们出去在后面商店里买了纪念品,回到餐厅。等了一会,曾海泉结束了他的工作,送他们回酒店。
他叮嘱她晚上去吃西餐厅,他女儿也会过来,她问,他的太太回过来吗?他说她回老家了,明天回来再一起吃饭。早上,他看她咳嗽厉害,给她带来了浓缩刺梨汁,说他感冒喝这个就好,她在贵州呆过,知道刺梨是什么,维生素含量高,她喝了几袋刺梨汁,没有缓解。
回到酒店,她发现自己发烧退不下去,自己国外手机无法用美团订外卖,请曾海泉帮他在美团网上订了西瓜和消炎药,温度计,酒店里的机器人送到房间门口。瑞恩看她发烧口渴,自己去外面的杂货店,买了她想吃的半个西瓜过来。
瑞恩劝她晚上,别去吃饭了,她坚持要去,她想看他的女儿。
小雨连绵的夜晚,他来接他们去了附近的西餐厅,她女儿在门口等。他叫女儿来与瑞恩练习英语,她打算去英国读硕士。女儿长得清秀苗条,从五官看到了曾海泉的影子,她说自己像母亲。曾海泉一直对女儿不满,艺术院校毕业后,嫌上班太累在家待着,他认为她好吃懒做。瑞恩吃着牛排,她点了一份沙拉,发烧中的她,闻到肉味让她恶心。瑞恩与她交谈中,得知她已经去过日本和纽约旅游,聊着喜欢打游戏,旅游的话题。
曾海泉说为女儿花不少钱,他得意地看着女儿,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办呢?陆忆青给曾海泉的老婆和女儿,各买了一只美国品牌包作为礼物,而他老婆也赠送了一条古典风味的丝巾作为回礼。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咳嗽和高烧没有停止的现象,她不得不取消,后天包车去龙岩看客家土楼的旅程。原计划明天早上去看鼓浪屿,瑞恩担心她去不了,她把自己包裹严实,口罩帽子都戴了,鼓浪屿是厦门的明信片,她想要瑞恩去看。
他们坐上了去鼓浪屿的轮渡,九十年代初她曾经来过,拍了很多美丽照片,她还留着。眼前浩浩荡荡的游客,密集的餐厅店铺,穿梭的电瓶客车,景点几乎没有变化。他们去菽庄花园,台湾商人的后花园,参观了钢琴博物馆。还有郑成功雕像,她不想去看,发烧走不动,曾海泉女儿说,门票都包括了。曾海泉说三十多年前,他和陆忆青来看过,他的记忆里还有过去,回忆是每个细节,不经意就冒出来了。
中午在岛上的一间餐厅吃饭,她只能喝汤,没法吃东西。无意间听到餐厅老板娘说,曾海泉告诉老板娘,陆忆青是他的姐姐,她确实比他大两岁,在他心目中是个姐姐吧。吃饭时,她问他,喜欢她特意挑选的珍藏级黑胶唱片吗?他说,现在没有时间玩这些,要等到过几年退休后,才会有时间听。他聊到她认识的,他的大学同学,一个上海浪荡子离婚了,继承了家里的祖屋,没有做事。和他去深圳见面的那位同学在北京,中年丧妻,又重新结婚,孩子很小。
大家都有变故,这三十多年的变化,是大家从青春到年老的变化,个人命运紧跟时代。
熬到离开鼓浪屿,回到酒店,她高烧不减。陆忆青打电话求助于父亲,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他的建议,父亲让她立刻去大医院查血项,弄清楚是病毒还是细菌感染。她无可奈何问曾海泉,有什么大医院在附近,他说酒店附近有卫生健康站,某大医院没有保险看病麻烦,人也多。她和瑞恩去了卫生站,值班医生说,陆忆青发烧了几天,要化验血,今天验血的下班了,让她去某大医院。
她打的士去了某大医院,看急诊不像曾海泉说那么困难,内科急诊人很少,挂号费不过十元,查血项花了一百多,不是瑞恩猜测的病毒感染,也不是她自己想的肺炎,而是细菌感染。她拿了消炎药,整个花费不到一百五十,看病过程不到一小时。
瑞恩感叹在这里看病如此便宜快捷,在美国没有保险看急诊,开销是不敢想象。医院收费这么低,如何赚钱?陆忆青告诉他,中国的大医院是国营,不是私人企业,以盈利为目的。中国医院的现代,高效平价给瑞恩留下深刻的印象。
强力消炎药和其他药物带来疗效,陆忆青晚上睡得不错;早上醒来,仍然咳嗽,退烧后有些精神,脸上也消肿了。酒店房间阳台上,看到海滩的风景,远处的高楼在夜晚是缤纷的灯光图案,风浪抚平了尖锐的礁石外表,人们顺应自然变化,这里的人都是那么灵活。
他们去附近的海岸走廊散步,路边是一丛丛鲜艳的,桃红色三角梅。曾海泉发信息说,他老婆回来了,咳嗽一整夜,怕是与陆忆青见面交叉传染。她回复,那就不必见面了,明天就要离开,感谢他的招待。
他尽力去招待她了,连个握手和拥抱都没有,他只能退缩回去。他知道他如何努力,也不会让她满意,多年来想见她的好奇心,这几天下来,让他的幻觉破灭。她以为他不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他还是那个他,与她价值观不同步,他计较的事情她不计较,她再意的事情,他无所谓。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连告别都省去了,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并没有分别。
早晨,一辆崭新的商务车来接他们去机场,这是她在网上订的机场包车。她坐上车,才发现车很现代化豪华,扶手上是触摸屏。司机说是奔驰与中国合资的电车,瑞恩再次感叹中国造车技术的进步与发达。
他们去了机场,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挤过来要去菲律宾。领头的壮汉男人说北方话,几个小青年白白嫩嫩,像是南方人。她突然想到,最近看到报道,菲律宾著名福建侨领钢铁大王,被绑架撕票。这些去菲律宾的黑衣男人,让她感觉不好。
他们到了登机口,飞往香港的航班在此登机,候机座位上基本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她心情轻松,身体没有太难受的感觉,除了咳嗽。
一个坐在她后面的年轻女孩拿着电脑,在后面拍她肩膀。女孩指着瑞恩说,这个外国人你认识吗?陆忆青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清秀的女孩说,这个白发外国人同她一起搭出租车到机场,他没有付车费,现在司机问她,要这个外国人付钱。
陆忆青吃惊地看着女孩认真的眼神,不客气地说道,你胡扯,这是我老公。我们一起坐包车到机场的。女孩没有辩解,悻悻地离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陆忆青给瑞恩解释了这件事,他表示不可理解。这是去香港的航班,也许这个女孩是去东南亚诈骗园工作,上飞机前也要赌一把,机场也是一个社会小缩影。
蓝天白云,飞机一会就到了香港机场,一种秩序感的恢复。她在酒店里看着窗外的海面,水天一线。她来不及回味这趟旅程,她知道这次离开与以前不同,看了该看的风景,见了该见的人。有些人,有些风景,她再也不会见到了。这场漫长的告别,以生病结束,至少病痛是会被治愈。
回到美国,她生病了一个月,才恢复健康。结束通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现实击败幻觉,只需一个真实的瞬间。她感到身心疲惫,却不再有心理负担,过去像海水一样带来浪花,海涛声响起,浪花在水里成为泡沫,剩下一片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