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竹子一片新绿，溪城下着小雨。表哥韩亮生开着他的SUV车来高铁站接他们。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塞满了车厢，表哥对她热情关怀。一路夸赞高铁站，出来的人群很多，感叹申请建高铁站多少年的不易。他作为刚退休的公务员，对家乡的有着深切的热恋，他从未踏出过家乡去外面闯荡。今年他第一次出远门，带着妻子去青藏大环线旅游了一趟，陆忆青要到溪城，他提前赶回来，接待他们，他对西北的旅游还回味有余。
    他们住在以前住过的酒店，对面就是河岸，每天沿河岸散步。雨停了，陆忆青和瑞恩沿着河岸走了一圈，大河冒着清烟，两岸笼罩在雾气中，在河边走路，心情是令人清爽的，穿过竹林，看到有妇人在里面挖竹笋，有标牌提示不能挖，总是有人不守规矩。河岸对面是橙红瓦顶的高级住宅，钢筋水泥大桥下，河里的老年妇女在洗着一篮子刚挖的竹笋。岸边仿古亭台里，有人在播放黄梅戏，歌声悠扬，水面飘渺。
    陆忆青发信息给吴远山和宁媛，告诉他们，她已经到了溪城，宁媛回复说明天过来看她。要等到明天才过来，她心里有些失望。原来她打算这次回来只见宁媛和吴远山，不想见从不联系的同学。想到可能多年都不会到溪城，她还是同意吴远山叫几个人过来，有他铁杆的，也有她想见的，约好第二天聚会，由吴远山请客。
    晚上表哥在一家饭店里为他们洗尘，几个亲戚也来了，陆忆青给他们都带了礼物。饭座上有莉的母亲，她的小舅妈展示了过去参加旅行团，去新疆多次旅游的照片。另外一个表妹琳琳，丈夫兴华是乡镇企业出来的企业家，拥有养鸭场，给南京盐水鸭供货，一场禽流感导致鸭死光企业破产。儿子杰米曾经去英国留学，在上海工作几年后，回溪城创业，他与瑞恩的大学同校，杰米英文流利，瑞恩不至于寂寞，两人很多话说。
    溪城亲戚们的满意生活，是一家人都住在同城，各有自己的事业，相互成就。兴华是野心勃勃的企业家，他不停地拿起酒杯给每个人劝酒，酒桌文化在这里根深蒂固。瑞恩不懂喝白酒，勉强也喝了几杯，兴华不会英文也去过英国美国，企业也上过华尔街垃圾股粉红单。他对赚钱兴趣浓厚，一个生意垮了，他可以再弄一个生意，如何成为成功的生意人，是他的人生追求。在小城市里，不是政府公务员就是做生意，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在一轮又一轮的劝酒中，兴华劝陆忆青经常来溪城看看，亲戚多故乡发展好。
    表哥与兴华喝了许多酒，聊起溪城的亲戚往事，表哥很心疼陆忆青的母亲脑癌去世太早，又聊到她的大妹陆忆南曾经来过溪城，带着她的丈夫，表哥不理解忆南夫妻俩不生孩子，租车游山玩水的生活。转眼间，他看着白酒杯，又想到陆忆青的前夫乔治，她曾经带乔治来过溪城一次，他称赞乔治能喝酒，闷声闷气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白酒，没有推脱。
    亲戚聊天，旧账一篇篇翻出来，有些令人尴尬。表哥喝了最后一杯酒，眼睛发红，他说道，别看不起我们这个小地方，我们非常幸福。
    第二天下午，宁媛来看望她，拎了一袋土特产；有小核桃、香榧子、蜜枣。陆忆青这次给宁媛买了美国品牌钱包和西洋参，到深圳父亲那里寄给了她。宁媛已彻底退休，目前在考驾驶执照，以后准备买车自驾游。她说，自己什么都比别人晚一步。陆忆青考了驾照快三十年，那时候还是手动挡，她觉得自己在机械方面比较笨，却开过各种路况。在美国，她开过雪山，开过沙漠，也差点出过事，几十年唯一收到的罚单，是送儿子去学校稍微超速。
    两人见面还是很亲热，陆忆青感觉，宁媛没有以前那股热情了。
    瑞恩晚上去表哥家吃饭，他不愿意参加陆忆青的同学聚会。吴远山开车来酒店接她和宁媛，她发现吴远山脸上的皱纹变得密集，像刀刻一样的深，人依旧清瘦。他们去了一家装修现代的餐厅，包房里来了七八位男女高中同学，没有陆忆青不想见的人。
    意外地见到了十几年未见的几个老同学，包括高中时候像刘德华的帅哥，老了依旧帅。几位同学里有儿女在美国，或者其他国家。大家随便聊天，谈到国外情形，不如以前那么羡慕。同学们感谢吴远山的请客聚会，让陆忆青多回来，否则，他们也无机会聚在一起。
    这次聚会人少温馨，陆忆青喜欢的几位女同学都来了，她感到很满意。用餐结束后，吴远山没有送她和宁媛回酒店，而是提议一块去看，附近的老镇改造。他们坐上他的车，开往有石拱门的老镇。
    三个人差不多十几年，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悠长的桥，走到尽头似乎那么遥远。石拱桥被拓宽，河宽水激；五彩激光打在桥面，桥上的古汉字依稀可见，水面磷光闪闪。宁媛和吴远山聊到溪城的某个领导，因为拍短视频，点击率高，被调查下台了真是可惜。吴远山点头认同，他一直谨慎行事，不担心会被别人找出把柄。陆忆青想到上次回溪城，她在按摩院里，吴远山借故逃走，好像明白了什么。
    老镇改造成现代化商铺，保持古镇建筑特色的外观，有些小巷的旧青石砖路仍在，木门板新旧参差不齐，独门小院的外墙上爬满金银花。陆忆青想到了八十年代，她住进外婆家那个带天井的院子，门口的路是石板路。
    陆忆青提议宁媛，吴远山三人来一张合影，宁媛指责她不要与吴远山合影，千万别害了他。三人合影如何会害了他？四五线城市的人对领导这么保护吗？她没有争辩，宁媛对他的保护让她吃惊，可能宁媛担心她发合影朋友圈。吴远山提议给她们两人合影，她俩亲热地拍几张照片。中国的古镇，陆忆青见得太多，售卖的都是一样的商品，三十分钟就逛完。
    吴远山送她们回酒店，路过的闹市区灯火通明，商店里的歌声传到车里。宁媛问陆忆青是否记得这条街，八十年代；曾经很多小服装店，有新货她们就会过看，不一定会买，想知道什么服装流行。现在是现代化大街，品牌连锁店漂亮，没有什么人气，都在网络上买了。
    溪城的夜景逛完，很快回到酒店，宁媛的电瓶车还停在酒店门口，吴远山没有下车，小声地告别，要她睡个好觉。宁媛和她挥手说再见，两人没有像以前一样拥抱告别。大家就这么散了，轻如鸿毛地散了。
    陆忆青回到酒店，瑞恩在床上玩手机填字游戏。他问她，同学聚会怎样，看她脸上没有笑容，她说可能累了。她问他在表哥家吃饭怎么样，他说表哥做了很多菜，味道不错。大家用手机软件翻译交流，聊了一些有趣的家庭轶事，他很开心。
    陌生人在陌生的土地度过愉快的夜晚，而故人在故土却心情复杂。她晚上没有睡好觉，被子太厚，不盖又太冷，空调不起作用。睡到半夜惊醒，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到溪城了，不知不觉，眼泪落到下巴，是冰凉的线珠。
    早晨的岸边，雾气散去，在自助餐厅，瑞恩谈到；晚上想要找个地方按摩，她说酒店隔壁就是按摩，晚上当他去按摩，她想与一个老朋友见面。她想到晚上和亲戚聚会后，如果与吴远山见面聊聊，也算完美告别。于是，她发了信息给吴远山，他秒回复，她极少给他发信息，每次发出去，他都是秒回复，好像他一直在等待。他说是可以在酒店对面河岸走一圈。她明白这次见面后，又是许多年，也许没有下次，她的人生不确定。
    表哥带陆忆青和瑞恩去了一家茶叶店，老板是他的麻将牌友。陆忆青买了些茶叶，笋干，香菇，霉干菜。她所有买的东西都寄到广州国际货运站，再转寄美国，表哥要求茶叶店老板免运费到广州，茶叶店老板口头答应。
    快到中午了，表哥要去乡下竹林挖些竹笋，他喜欢时鲜的食物。陆忆青和瑞恩在大街上闲逛，进了一家本地菜馆，看图片和展示台上，有她喜欢吃的香椿，笋干红烧肉，茭白炒肉。点了几样，端上来的菜，油腻程度超过她的期待。
    下午的阳光火烈，表妹琳琳和丈夫兴华，还有能说英文的杰米，带他们去大湖风景区游玩。湖边大树下，几个年轻人的乐队，在录视频唱歌，那份休闲是多么轻松。她想到多年前，也曾经到这个湖边，那时候没有怎么发展，有些渔船打捞客人，还有大片荷花。
    如今岸边盖了高楼大厦现代化酒店，替代了白墙黑瓦的农家乐，变成了真正的景区，到处是摄像头。荷花塘早已经消失了，竹筏船上都是成群的客人穿着救生衣，过去带船舱的木船，全部改成竹筏船，让人体验原始竹林的漂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民们赚到钱了，村貌已改变。
    到了傍晚，兴华和琳琳做东，去高级饭店包厢里吃饭，来了几个很少见到的亲戚。杰米给瑞恩当翻译，陆忆青与亲戚们聊天，无法避开聊到陆忆青母亲，琳琳去深圳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大家一致认为女儿们的运气都不错，就是忆南运气差一些，嫁得不好。溪城几天下来，大吃大喝，陆忆青的胃十分难受，餐厅里的菜再高级也吃不下。熬到饭局结束，她送瑞恩去酒店隔壁的按摩店，告诉他，她去会面老同学。
    天色已黑，她走在街上，寒风吹来，让她发冷，下午热为了拍照，她穿了白天的短袖和半身褶叠裙。晚上气温突然下降到十几度，想到回酒店加衣服，又怕耽误时间。她走到河岸边，吴远山还没有到，旁边有辆三轮车在卖水果，车夫准备收摊，看到陆忆青站在车旁。他收拾好水果摊，给了两三个橘子给她，这让她感到很意外，她不要他硬塞给她。
    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酒店门口穿过马路向她走来，吴远山晚到了十分钟。他穿了贴身薄运动服，两人沿着河岸的人行道走着，散步锻炼的人在身边穿梭。她诉说自己的烦恼，大多数琐碎无意义，他像一个指导员样安慰着小士兵。她接着说自己近年来，身体状况不好，一直在看各种小病，发胖后很难减肥。他安慰她，美国那边的人，身材不都是这样吗？重点是身体健康，如果没有经济上的烦恼，其他都是小事。
    河边的夜晚，四月的寒风吹着；两人走了不过十几分分钟，陆忆青冷得发抖，再也受不了，告诉他要回酒店换衣服。两人往回走，他后悔没有提醒她，气温突然下降。她回到酒店房间，换了带帽子厚夹克牛仔裤，带了一瓶矿泉水出来。
    他提议两人到河对岸去，两人穿过大桥，走到曾经去过的竹林，偶尔有些灯光，那些过去的记忆，如梦境般早已埋进河里，不再浮起。十几年没有在一起走过路，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克制而轻松。
    她说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想要出版，也许很难出版，他说不用出版也可以，自己留着看。他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河岸都绕完了，他提议送她回去。在酒店门口，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又怕被人看见，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人隔着距离，相望着，微笑着，转身离开。
    他们现实而又理智的谈话，如平静的水面，没有微波荡漾；人与人之间的故事，随着时过境迁，剩下的只是温暖的回忆。
    夜深了，河岸边没有行人，悄声无息，河里的五彩灯光倒影，一道接一道的消失。河流仍在日夜流淌，没有了那些令人眩目快乐的灯影，剩下的是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