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一杭城几度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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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车站是皖南交通枢纽处,宽敞的高铁站候车室内,明亮通透,候车的人数零星几个,整个大厅空荡荡。她想到从上海到苏州的高铁,上海的候车室,那是她见过不讲秩序的地方之一;离检票时间还早,大家都坐在椅子上等候,站在检票口排队的人,屈指可数。她带着两个行李,提前排队,前面空了一段距离。检票时间到了,瞬间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向检票口,她和瑞恩被排浪式的人群推到后面。检票口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男青年,对拥挤习以为常,大家就这样人挤人过了检票口。
成都与广州的高铁站,人潮汹涌,都提前排队,而不是坐在那里,等到检票时,一窝蜂挤到检票口。印象最好的还是深圳高铁站,检票口有人帮助维持秩序,宽敞的高铁站候车室;楼上楼下几层,四通八达,像是进入了一个现代化车站的迷宫。
深圳与广州车站外的出租黑车依旧很多,外地人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被黑车套住,不得不支付双倍的价格。
柔和的广播女声响起,去杭州的检票时间到了,她的思绪被打断,看着陌生冷清的车站,瑞恩拎着的大箱小箱轻松地上了高铁。
通往杭州的高速火车上,车厢里异常地安静,舒服的软沙发座位,前面还有脚墩。与她几十年前坐在火车里的场景是两个世纪,尽管是同一条线路,不过从绿皮火车换成了高速火车,每次回国都让她惊讶时代的变化。
高速火车穿过天目山间的隧道,大片的竹林摇晃着,成为模糊的一团团绿色影子,消失在远处。一等车厢里安静宽敞,一个婴儿趴在年轻母亲的肩头熟睡着,母亲两眼发直疲惫地看着悬挂在车厢上,缓慢闪动的电视广告。她坐年青母亲的身边,母亲手里的奶瓶,发出淡淡奶香;这种记忆中的味道,她也曾经有过,也不过才二十多年,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她想小睡一会,却难以入眠,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想起几十年前,挤在这条繁忙的铁路车厢里,经历了多少不可思议的故事。青年时代那些昏暗的车厢身影,从未在她记忆中被抹去;车厢的摇晃,让这些鬼魅身影好似睡醒的僵尸,纷纷走进车厢,活灵活现地占据她的脑海。
“下一站,杭州站将要到站。”高铁里车厢传来广播声,穿着空姐式服装的列车员,走到车厢提醒乘客。旁边的婴儿已经醒了,手里塞着小电子平板,里面的动物卡通在机械地转动,年轻母亲在打电话:“快到了,宝宝很好。”
她看着崭新的车厢,和跳动的车速电子标牌,这是今天的火车。她起身拉出行李箱,站在车厢接口处,阳光照进车厢。看着干净的厕所,想到绿皮火车,那些苦涩的记忆,像一缕青烟飘散在车厢的尽头。
高铁停靠在杭州东站,拥挤的人群超各个方向流动,所有出站的人,都挤在一部电梯上,出租车等候处管理有序,比上海要人性化很多。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前往杭州西湖山边上的一间民宿客栈,女主人菲比已经给准备好了客房。房间是狭窄的,她喜欢院子里的两棵老桂花树,初秋时候;坐在桂花树下吃早餐喝咖啡,风轻轻吹过,树间桂花飘落在木桌上。
菲比做民宿客栈多年,有很多熟客;她不是在做西式早餐就在做甜点,她和面很认真,仔细称重量。客栈门口不时有骑着三轮车的农妇转悠,前来兜售水果,有新鲜莲蓬和硕大的巨峰葡萄。她买了两个莲蓬,一个青嫩,一个黄老,新鲜莲子脆嫩,感觉不像以前那样的清甜。
菲比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帮着剥莲子。菲比带着眼镜,皮肤干净,齐耳短发,讲话轻言轻语,大约三十多岁。
“你们今天准备去哪里?”菲比的眼睛在微笑。
“我们想去西湖转一圈,桂花都开了,记得苏提也有不少桂花树。”陆忆青站起来。
“你来的正是时候,桂花只开这两个星期,出去走走吧。”她鼓励着。
金秋季节,南方城市里四处飘着桂花的香气,杭州的老市区里,到处都有桂花树,西湖边上的桂花似乎比别的地方多,都是老枝桂花树。九月底的天空闷热,西湖边上没有一丝风,乌云间有些阳光照射在水面,带来微弱的白光。
苏堤上游人寥寥无几,这时候,学生去上学,十月国庆还未到来。有些游客在排队坐船游西湖,苏堤旁的杨柳依旧;桂花树都开花了,即使没有风,桂花的香味远处已闻到,江南的桂花,颜色深黄颗粒小,香味醇厚。陆忆青想起西南贵州四川的桂花,可能是雨水多的缘故,浅黄丰满的花朵,香味清淡。
不同地域环境的桂花带来不同的美,究竟喜欢那种桂花,也说不上来,江南的桂花,像是筋疲力尽的中年人,干瘪内敛,香味浓郁。西南的桂花,永远是洋溢着青春,简单易碎,几乎没有什么香味。
她经常买风干桂花,用来泡绿茶,在美国能买到的多是印度产的桂花。在茶杯里,桂花的香与绿茶的涩,黄色与绿色,和谐不相容,像是纠缠的恋人,带来甜与苦的滋味。
在桂花树下,陆忆青和乔治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大部分座椅都已经被占据。西湖里的龙舟造型游船,华丽气派,金光闪闪。在雷峰塔的映衬下,摇晃着渐行渐远,消失在灰蓝的湖水深处。而过去的游船都很普通,深红色的油漆早已剥落,旧木船吱呀呀地响。
他们去坐了西湖游船,瑞恩爱观察着船里的人群,时尚的贝雷帽女人,穿着开裆裤的幼儿,如漆似胶的情侣。瑞恩对雷峰塔没有特别好奇,她没有给他解释雷峰塔,外国人对东方自然的兴趣多过神话故事,她很少给他解释中国神话故事,说了他也记不住。正如中国人也记不住希腊神话里的各路男神女神。
杨柳飘絮,陆忆青想起儿童时期与父母来游玩西湖,年轻时候也独自来过,中年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不同原因,不同人的陪伴,物是人非。家里有不少在西湖留影的照片,从黑白到彩色,她自幼记得苏堤旁的桂花,石头、杨柳和湖水;对雷峰塔和三潭印月没有什么好奇,对白蛇、青蛇、许仙、法海没有特别兴趣。
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男人都可能是法海,不管她如何用力,总有无形的力量来框住她,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她知道有一天会离开这片土地,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是如何迷人,也无法拴住不羁的灵魂。
他们在西湖旁边的一间餐厅吃了晚饭,西湖醋鱼很快上来,她怀疑是预制菜;烧一条鱼至少十分钟,不到五分钟端上来,鱼味道寡淡,与她记忆中的西湖醋鱼相差甚远。她记得以前西湖旁餐馆,厨师穿着白大褂,亲自端出来热气腾腾,而眼前的这盘鱼,没有一丝热气。
第二天,老朋友金漫,派他的妻子来接他们,去他的公司参观。金漫的妻子三十出头,穿着桃红的上衣,青春活力,讲一口流利的英式英文,她是上海人。
茫茫人海,时光漫长,三十多年以后,她再见到金漫,是在网络自媒体上,他已经是穿衣搭配的网红博主,看着他视频里的背景,正是她卖给他的那幅苗女油画。她忍不住给视频写了信息,转告她的消息,金漫很快就给她回复,两人重新联系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都发生了很多变化,她不再是那个自卑的女孩,而他早已不是那个傲然克制的男神。他们去了他的服装公司,金漫不再是潇洒的设计师,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柔和健谈,他拉着她要录一段视频,两个老友对话,将来也许播出。她不喜欢面对镜头,有种不自在感,面对老友的要求,她克服了这种不自在,录了视频。
三十年没有再见,大家都老了,重拾以前的友情;仿佛都找不到意义,他年过六十,而她也年过半百。当初他匆忙离开蛇口去北京,事业曾经取得很大成功,全国各地门店也有几百家。和他一起创业的北方演员妻子,离婚后分走一半家产,外语很棒的年轻妻子,原来是他的员工,两人生了一个小孩,陆忆青为他高兴找到包容他的另一半。
金漫离开蛇口,北方创业成功,离婚后搬回老家杭州。他认为信息时代已经来临,所以他要抓住这个做视频的风口,他现在的精力都是在做短视频。陆忆青很佩服他的勤奋,在时代的变迁中,抓住各种机会和风口;加入奔跑的潮流,他的人生没有停息地奔跑,不管过程有多曲折,他会奔跑下去。
金漫是时代的成功者,他可以更成功,他那爱美善良的心,对人性过于包容,没有成功商人的那股野蛮杀气。聊到目前很多服装都改为线上销售,他淡淡地说:“我也很想关掉门店,那些老员工都快干到退休了被裁掉,我在意他们,说过不去。”
他们去了金漫家的别墅用餐,他没有谈他的演员前妻,现任妻子说到前妻性格极端。金漫的司机送陆忆青回酒店的路上,聊到前妻对服装品质控制要求很高。她理解夫妻两人一起创业的难处,结局也许并不如人意,终究创造了自己的品牌。她对金漫的了解,如从前一样,从司机那里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金漫不是那个时代狼性企业文化的推崇者,他对美的鉴赏;让他奔跑的脚步会慢一些,停下来欣赏四季春秋,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她明白他可以积累粉丝的原因,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审美积累,使他成为有人性温度而又传播实用知识的网红,加上良好的品味形象,艺术与美的魅力,难以被拒绝。
杭州已经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只有西湖的文艺温婉城市,糖醋鱼,价格高贵的龙井不再是她曾经熟悉的滋味。幸好西湖的水还在荡漾,桂花依旧飘香,老朋友世故而温情。高速发展的现代化大城市,一切都是那么昂贵,每个人都是那么用力,一场没有终点的物质马拉松赛,人们生存的意义除了赚钱,还有别的意义吗?
第二天清晨,从杭州飞香港,黄昏时刻到达,她没有坐车出去购物。那是一个圆月之夜,在香港的机场酒店里看着窗外,“HongKongHongKong和你在一起,”她想起邓丽君那甜美的歌声。
五光十色的城市倒影在水里飘荡,轮渡船发出清脆的启迪声,硕大的银盘月亮,在灰色海面升起,月亮离海水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