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三道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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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门有言:传艺如传命,不传无义之人,不传无智之人,不传无胆之人。
在市第七精神病院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上,时间失去了意义,变成一种粘稠而灰暗的流体。对34床的李牧而言,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精准复制。他不再嘶吼,不再砸东西,整个人像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服务器,陷入了死寂的沉眠。他蜷缩在角落,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偶尔颤动的眼皮,证明这具躯壳里还囚禁着一个活着的灵魂。
他的大脑,那颗曾为0和1的纯粹逻辑而生的精密仪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空转,反复执行着一段无法终止的错误代码。他一遍遍地复盘那三个月里的每一个细节:林晚儿喂他吃水果时,指尖不经意划过他嘴唇的温度;她在他耳边描绘未来时,呼吸里栀子花的香气;那位“表叔”在视频里谈论纳斯达克指数时,眼神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试图找到代码中的BUG,找出那个让他满盘皆输的逻辑漏洞。可他越是分析,那份甜蜜就越是化为剧毒的硫酸,一滴滴地,灼穿他的理智。
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不是在物理的病房里,而是在精神的囚笼中。他那引以为傲的程序员大脑,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死循环,最终导致了系统的全面崩溃。
而这一切,都被一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鹰的眼睛,尽收心底。
坤叔,这个每天雷打不动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晒太阳、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核桃的老头,看起来和所有失智老人别无二致。他会对着空气说话,会把馒头当成金元宝藏起来,会为了一片落叶跟人争执半天。但在他那副痴呆的假面下,藏着的是“崑崙手”秦仲坤洞若观火的眼睛。他见过太多被逼疯的人,有的疯癫如魔,有的狂躁如兽,有的则彻底麻木,沦为行尸走肉。
但李牧不同。坤叔在他那死寂的眼神最深处,看到了一种东西——不甘。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试图从混沌中找出秩序的执念。就像一个最顶级的程序员,面对一堆乱码,不是放弃,而是非要找出错误的根源,哪怕耗尽心血。这种执念,是千门中人最宝贵的特质。
这小子,是块料。一块被冤屈和仇恨的铁锤反复捶打,却没有碎裂,反而质地愈发坚硬的顽铁。
但千门收徒,重于泰山。秦仲坤自己就曾栽在最心爱的徒弟手上,才落得在这疯人院里装疯避祸的下场。他见过太多天赋异禀的奇才,也见过太多奇才因为心性、胆魄、智慧的缺陷,最终反噬自身,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他必须亲自试一试这块顽铁的成色,看看它究竟能锻造成一柄复仇的利刃,还是一触即碎的废铁。
他为李牧,悄无声息地设下了三道无形的考题。
第一考,考其心,观其善恶。
疯人院里,自有其野蛮的丛林法则。这里的“皇帝”,是一个外号叫“犀牛”的壮汉。他因为躁郁症入院,力大无穷,以欺凌弱小为乐。他最常欺负的,是一个叫小马的智障青年。小马心智只有七八岁,每天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护士下午分发的一个红苹果。他从不舍得吃,会用衣角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擦得锃亮,藏在枕头下面,那是他要留给他想象中,每个星期天都会来看望他的妈妈的礼物。
这天下午的放风时间,犀牛又一次堵住了小马,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从他怀里抢走了那个苹果。他在小马面前三两口啃得干干净净,还故意把果核吐在他脸上,引来周围几个病友麻木的哄笑。小马缩在墙角,不敢哭出声,瘦弱的肩膀因为极度压抑的抽泣而剧烈颤抖。
坐在不远处石凳上的李牧,目睹了全程。他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一股原始的怒火烧灼着他的胸膛,他几乎要站起来,用他程序员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去和那头“犀牛”拼命。
但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他看到了小马那双充满恐惧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如果自己动手,下场无非是和犀牛一起被关禁闭,甚至被打得更惨。而小马,只会招来犀牛更变本加厉的报复。
他的理智,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那股冲动的火焰。他缓缓地,重新坐了下去,松开了攥紧的拳头,眼神恢复了死寂。
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一切的坤叔,眼皮都没抬一下,嘴里却像自言自语般,轻轻飘出一句只有李牧能听见的低语:“用拳头,是莽夫之勇,解决不了问题。在这里,规矩,才是最大的拳头。”
规矩?李牧的脑海里,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远处办公室窗户里那个一丝不苟、正低头写着报表的女护士长。
第二天,护士长查房。病房里突然传出犀牛夸张的嚎叫,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声称吃了昨晚的饭菜中了毒,要求医院赔偿。护士长是个极其严苛的中年女人,最恨的就是病人浪费食物和无理取闹。她立刻调取了食堂监控,发现犀牛昨晚因为跟人赌气,根本没去食堂吃饭。反倒是在犀牛床下的垃圾桶里,翻出了那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真相大白。犀牛偷吃东西不成,反诬告食堂,罪加一等,被当成典型,罚关了一周的禁闭,每天只能喝白粥。
院里的人都以为是犀牛自作自受,恶有恶报。只有坤叔知道,是李牧在昨晚熄灯后,趁着所有人熟睡,悄悄将自己偷偷磨碎的、几粒过期的消炎药粉末,用一点米汤和着,极其隐蔽地涂在了那个被犀牛丢弃的果核上。那剂量,不足以致命,甚至不会造成太大伤害,但足以引起剧烈的肠胃反应。他算准了犀牛的贪婪和愚蠢,更算准了护士长的严苛和铁面无私。
他没有脏自己的手,甚至没有和犀牛说一句话。他只是轻轻地、精确地拨动了疯人院里“规矩”的齿轮,就让作恶者自食其果,陷入了他自己挖好的陷阱。
老槐树下,坤叔在阳光下惬意地翻了个身,心里默默点头:心有善念,知护弱小,此为千门之根;懂借力打力,不逞匹夫之勇,此为蓝道之智。这第一关,过了。
第二考,考其胆,试其狠性。
犀牛从禁闭室出来后,元气大伤,人也老实了许多,不敢再公开挑衅。但他那双怨毒的眼睛,时常像毒蛇一样,在李牧身上扫来扫去。他不敢动李牧,就把怨气撒在更弱小的人身上,院里的气氛一时间更加压抑。
坤叔知道,一头受伤的野兽,比健康的野兽更危险。不彻底拔掉他的牙,终究是个祸患。他要看看,李牧在面对这种持续的威胁时,是会选择忍气吞声,还是会选择一劳永逸。
那天晚上,是医院固定的电影放映时间,所有病情稳定的病人都集中在活动室看一部老掉牙的喜剧片。电影放到一半,犀牛起身去厕所。没过多久,走廊尽头的厕所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护士和病人们赶到时,犀牛正抱着自己的右腿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滑倒了,而且摔得极重,小腿胫骨开放性骨折。
地上湿漉漉的,是清洁工刚刚拖过地留下的水渍。厕所门口的瓷砖上,还有一块被踩烂的、滑腻腻的肥皂头。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意外。
没人知道,这场“意外”的导演,是坐在活动室角落,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离开过电影屏幕的李牧。
他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观察了清洁工拖地的顺序和时间,计算了犀牛看电影时的憋尿极限和去厕所的必经路线。他没有推他,也没有绊他。他只是在所有人涌向活动室时,趁着混乱,用那块他偷偷藏了很久的、用水泡得滑腻无比的肥皂头,在犀牛必经之路的那块光亮的瓷砖上,不轻不重地,抹了一下。
那一下,抹得天衣无缝,抹得顺理成章。他甚至算到了犀牛的体重和走路外八字的习惯,那一抹的位置,正是他右脚最容易打滑的受力点。
当犀牛被抬上担架,那杀猪般的嚎叫声渐渐远去时,李牧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电影屏幕上滑稽的演员,仿佛刚才那声惨叫,只是电影的配乐。
坤叔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将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塞进他手里,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对敌人狠,就是对自己仁慈。这股狠劲,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保。很好。”
心不狠,站不稳。这股杀伐决断的胆气,是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护身符。李牧,有。第二关,也过了。
第三考,考其智,验其天赋。
两关已过,坤叔心中已有了九成把握。现在,他要看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天赋。千门之术,博大精深,没有一点天生的灵气,穷其一生也只能是个末流的“小老千”。
第二天放风,坤叔把李牧叫到跟前,他从地上随手捡起十七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在地上随意一撒。
“小子,”坤-叔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用这十七颗石子,摆出六条线,要保证每条线上都有四颗石子。做到了,我就告诉你,怎么从这里走出去,怎么把你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这是一个经典的逻辑谜题。李牧蹲下身,他那程序员的大脑立刻开始飞速运转。他尝试了直线、交叉线、各种几何图形,但无论怎么摆,都无法同时满足“六条线”和“每条线四颗”这两个条件。这就像一个无法编译通过的程序,总有一个参数是错误的。
他额头渗出了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的病友来来往往,没人关心这两个老少疯子在玩什么无聊的游戏。
李牧的脑子陷入了僵局。他开始烦躁,这和他当初复盘被骗经历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陷入规则的死胡同,无法自拔。
“规则……”他喃喃自语。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谁说线一定是直的?谁说石子一定要摆在一条线上?
他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坤叔。坤叔依旧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但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牧深吸一口气,不再拘泥于二维平面的几何图形。他伸出手,用那十七颗石-子,在地上,缓缓地摆出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
六芒星,有六个顶点,六条边。他在每个顶点上放一颗石子,在每条边的中间位置再放一颗石子。这样一来,6个顶点加6条边,一共用了12颗石子。还剩下5颗。
然后,他把剩下的5颗石子,全部堆在了六芒星最中心的那个交汇点上。
“一条边,两个顶点,一个中点,加上中心这一点,是四颗。”他指着一条边说。
“另一条边,同样是四颗。”
六条边,每一条,都由两个顶点、一个边上的中点,以及最中间那个共享的、堆叠起来的“点”组成。每一条线,不多不少,正好是四颗石子!
他打破了“一颗石子只能属于一个点”的常规思维,利用了“共享”和“堆叠”的概念,解开了这个死局!
坤叔一直微闭的眼睛,豁然睁开,精光四射!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在遵循规则走到绝路时,那种敢于打破规则、甚至重新定义规则的智慧和勇气!这,才是千门蓝道最高的天赋!
眼前这个年轻人,善恶分明,智计过人,胆魄刚硬,更难得的是,他拥有这种超脱于常规的、妖孽般的悟性。仇恨和冤屈,已经为他锻造了最坚固的骨骼。现在,是时候为他注入千门真正的灵魂了。
夜深人静,坤叔将李牧叫到院子里那棵见证了无数悲欢的老槐树下。
“小子,”坤叔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你想学吗?学那套……能让你把失去的一切,都堂堂正正地,亲手拿回来的本事。”
李牧沉默着,他抬起头,迎着坤叔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眼中压抑了太久的、冰冷的火焰,在这一刻,终于熊熊燃起。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双膝一软,对着这位疯人院里的枯瘦老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是拜师,也是新生。疯人院的34床死了,从这一刻起,站起来的,将是千门“玄”字堂的新一代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