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比任何爆炸都更具威力的、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安静。
    伊芙工作室里，那数十个原本正在播放着混乱、恐慌和愤怒的全息屏幕，像被一个无形的、至高无上的意志所统领，画面瞬间切换。时代广场上那些因为信息过载而陷入癫狂的广告牌，也同步地，变成了一片纯粹的、庄严的黑色。
    然后，一张脸，出现在了新大阪的每一块屏幕上。
    一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坚毅的、如同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属于军人的脸。
    高桥正雄。
    凉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老人。他那颗属于侦探的大脑，在一瞬间，就分析出了眼前这幅景象的、所有不合常理之处。
    高桥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罪行败露者”的色厉内荏。
    他的脸上，只有，一种……如同即将走上十字架的殉道者般的、沉重的、悲壮的平静。
    【这不对劲。】凉在自己的意识里，对伊芙说。
    【我知道。】伊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他没有在试图”反向攻击”我。他甚至，没有尝试去切断我的信息源。他……他像是，直接，接管了整座城市的”广播权”。他不是在”黑”入系统……他现在……他就是系统。】
    凉的心，沉了下去。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不祥的深渊。
    他看到，屏幕上，那个老人，缓缓地，抬起头。
    他那双锐利的、鹰一般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穿透了时空，正静静地，与那亿万个，正在注视着他的、属于“凡人”的眼睛，对视着。
    然后，他开口了。
    “我的同胞们，”他的声音，通过城市的每一个扩音器，每一个终端，清晰地，传了出来。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让最喧嚣的城市，都为之安静的、巨大的力量，“……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份名为”伊邪那岐”的文件，是真的。”
    一句话，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哗然。
    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没有否认。
    他……他竟然，承认了？
    “是的，”高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般空洞的悲伤，“三十年前，我，高桥正雄，亲手，批准并领导了这个，在今天看来，是反人类的、罪恶的、不容于世的秘密计划。”
    他没有辩解。他甚至，用了比任何一个批评者，都更严厉的词语，来定义自己的“罪行”。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愤怒。很困惑。很恐惧。”他说，“你们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本应保家卫国的军人，会去进行如此恐怖的、针对自己同胞的实验。”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一股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
    “现在，我就告诉你们，为什么。”
    他的身后，屏幕的背景，由纯黑色，变成了一段段模糊的、充满了雪花和噪点的、从未被公开过的绝密影像。
    影像中，是一些看起来很普通的市民，正在做着最日常的事情——在公园里散步，在餐厅里吃饭，在家里，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然后，在某个瞬间，这些人的眼睛，会突然，失去所有的神采，变得空洞，麻木。紧接着，他们会像一群被操控的人偶，做出各种无法被理解的、自残的、甚至攻击他人的恐怖行为。
    “三十五年前，”高桥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我们的城市，曾面临着一个，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来自外部的、我们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敌人。”
    “那不是常规的战争。没有枪，没有炮。那是一种……”认知作战”。一种，可以直接侵入人类大脑，篡改我们的思想，污染我们的情感，将我们，变成他们”武器”的、无形的、精神层面的瘟疫。”
    屏幕上，出现了更多、更清晰、也更恐怖的画面。
    “我们称之为”模因污染”。”高桥说，“我们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我们只知道，它正在像一场看不见的瘟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我们的文明。今天，你还在和你谈笑风生的邻居，明天，就可能变成一个，眼神空洞的、会微笑着，在你背后，捅上一刀的……行尸走肉。”
    整个城市，陷入了比刚才，更深沉的、充满了恐惧的死寂。
    凉看着那些画面，他知道，那是真的。他曾在警方的绝密档案里，看到过这些被称为“突发性无动机暴力事件”的、无法被解释的悬案。
    “我们，别无选择。”高桥的脸上，露出了巨大的、令人动容的痛苦，“面对这种能将我们的同胞，变成我们敌人的、无形的战争，常规的武器，已经失去了意义。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保护我们的大脑，保护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最核心的东西——我们的自由意志。”
    “”伊邪那岐”，”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悲壮，“……就是我们，在那个绝望的年代里，为了对抗”恶魔”，而不得不，亲手，创造出来的……另一个”恶魔”。”
    “是的，我们失败了。”他的眼神，变得黯淡，充满了悔恨，“我们创造出的”怪物”，最终，也失控了。那场事故，带走了无数优秀的、爱国的科学家的生命。而我，作为那个计划的最高负责人，亲手，签署了那份，将它，连同我自己的罪恶，一同，永远埋葬的指令。”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浑浊的、但却充满了力量的泪水，从他那张如同花岗岩般的脸上，滑落。
    “我，背负着这个秘密，这个罪，孤独地，行走了三十年。”
    “我，从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我只希望，你们能理解。理解，有时候，为了守护一片光明的森林，我们，不得不，亲手，去点燃其中的一棵树。”
    他的演讲，结束了。
    整个城市，依然，一片死寂。
    凉看着屏幕上，那个流着泪的、悲壮的、如同守护神般的“罪人”。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正在被一股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抵抗的、巨大的力量，彻底地，粉碎。
    他没有否-认真相。
    他只是……
    给了他们一个，更宏大的、更恐怖的、更令人无法拒绝的……
    谎言。
    然后，人群，开始有了反应。
    伊芙调出了城市各个角落的监控画面。
    凉看到，时代广场上，那些原本正在愤怒地，高喊着“高桥下台”的民众，此刻，都沉默了。他们的脸上，愤怒，正在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情感所取代——恐惧。
    对那个未知的、能将他们变成“行尸走肉”的“模因污染”的、巨大的恐惧。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带着哭腔的女孩的声音。
    “……保护我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
    “将军！保护我们！”
    “清除那些”怪物”！”
    “我们支持你！”
    愤怒的口号，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场狂热的、充满了个人崇拜的、山呼海啸般的拥戴。
    高桥，从一个即将被审判的“反人类罪犯”，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了一个被民众推上神坛的、不被理解的、铁腕的、悲剧性的……
    “守护者”。
    凉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抽干。
    他所有的努力，他所有的牺牲，他那份拼尽了性命才得到的“王牌”……
    在绝对的权力和更高明的叙事技巧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他赢了……”凉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屏幕上，高桥将军，再次，睁开了他那双锐利的、鹰一般的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任何的悲伤。
    只有，绝对的、冰冷的、属于**的权力。
    “我的同胞们，”他说，声音，如同钢铁，“为了应对这次由外部势力所挑起的、旨在动摇我们”守护者”决心的、恶毒的”认知作战”，为了彻底清除那些，可能已经被”模-因”所污染的、藏在我们内部的”恐怖分子”……”
    “我宣布，从此刻起，新大阪市，进入”无限期紧急状态”。”
    “我，将拥有，超越一切法律的、绝对的权力。”
    他看着镜头，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正死死地，盯着那个正躲在地下城某个阴暗角落里的、渺小的、可悲的石川凉。
    “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他们，审判他们。”
    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巨大的、即将落下的铡刀。
    “然后，将他们，和他们背后的所有肮脏，一同，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
    “……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