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冰一直用的书立，同学都以为肯定大有来头。
    不然那么……的家伙，怎么能在他桌上一放就是两三年？
    而章清做的那个中性笔替芯的书立，倒真是很有巧思，放在他们三人的桌上，大家有事没事就去看。
    虽然如此，那个岁数不小且其貌不扬的旧木书立，在程冰桌上依然有一席之地。
    “在我桌上，”程冰说，“你没看到，大概挡住了吧。”
    “哦。”方月年点头。
    “章清做的书立也不是给我的，只是我们三个一起在用而已，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
    方月年噎了半天，叹了口气，“我那个确实太难看了，你现在有的用，趁这个机会刚好扔了算了，以后我再给你做个好的。”
    程冰轻轻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把好的给我，我什么时候再扔。”
    他一笑，方月年心里更难受了。
    见他不说话，程冰倾身靠近了一点，看着他问：“还有呢？还有哪一点点？”
    方月年不由自主把脑袋缩了缩，“没，没有了。”
    程冰满意了，坐直身体，缓缓说：“我不会跟她早恋的。
    “啊？”方月年张了张嘴，“呃……你看着办吧，我，相信你，对，相信你。”
    他说得挺磕巴，听在程冰耳朵里，这「相信」两个字就要打一点折扣，程冰说：“那你明天和我一起吃饭吗？”
    方月年犹犹豫豫，“要不算了，你还是和章清一起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再辛苦辛苦，等她状态再好一点再说。”
    程冰抿了一下唇，“我跟她一起学习，又不用跟她一起吃饭，她爸妈是给我送了两次饭，但我已经说过了，让他们以后不要再送了，前段时间忙，错过了你们吃饭的点，我好几次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方月年睁大眼睛：“什么？”
    我靠，我他妈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怎么不叫我？他们不好等你，我可以等你啊。”
    程冰看他：“真的吗？你那次看到我和章清一起吃她爸送的饭，气得脸上通红，之后就没提过要等我的了。”
    那天脸到底红没红，反正已经过去了，方月年可以不承认，但今天，此刻，他是货真价实地「腾」一下烧红了整张脸。
    “瞎，瞎讲，”他急得要说方言，“哪有这回事情？”
    程冰说：“之前李沛翔看孟小阳去何林杰那边吃饭，气成那样，你还安慰人家。”
    方月年：“哪能一样吗？那时候何林杰还没跟孟小阳表白呢。”
    程冰微微皱眉：“什么？”
    方月年暗道不好，一时嘴秃噜，把孟小阳的隐私抖出去了。
    “何林杰后来，跟孟小阳表白了？”程冰却已经接收了讯息，并飞快举一反三，“所以这个学期他们才又和好了？”
    “不是这样的，”方月年忙说，“事情有点复杂，反正现在他们就是朋友，孟小阳不想说，我也是今天才搞清楚的。”
    程冰脸色变得有点不对。
    忽然觉得很烦燥，燥到无意识多搓了几下赑屃的脑袋。
    方月年抻着脖子看他：“程哥？想什么呢？”
    程冰倏然扭头，两道视线轻轻一撞，仿佛摆锤似的，在两人的脑子里都撞出「嗡」的一声。
    “章清跟我表白的事，”程冰一字一句说，“你还是很介意，是吗？”
    方月年顿时僵硬。
    “我……”
    介意吗？
    扪心自问，就是介意的。
    还能说出一堆理由来。比如现在学校但凡提起章清，必然联想到程冰，明明是两个学霸，谈资却要么是神经焦虑，要么是无聊绯闻，至多再加一句：程冰可真了不起。比如方月年在周末兴致勃勃想拉程冰出去吃面，却抓不到人，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懒得喊了。
    这个高三的前两个月，确实算不上美好。
    “表白的事，不是最重要的，”方月年默默说，“你整个高中都和她纠缠在一起，太烦了，但你肯定没错，她好像也不该被苛责，谁也怪不了谁，可是，你本来可以有一个自己的高中三年，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承担别人的责任，这就没道理。”
    他本来还算平静，说到这里，却气血上涌，一巴掌拍在他搭在乌龟脑袋上的手背，“你说，是不是没道理？”
    手背被他拍出一声清脆的「啪」，程冰不禁一愣。
    不但如此，方月年甚至没有收回手。
    胸腔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澎湃地跃动，程冰怔然看着那只手，忽然手腕一翻，把它整个握住，趁方月年没反应过来，沉着嗓音说：“是没道理，但她给我造成的影响，远比不上你因为这事生气给我的影响大，方月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放心，也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这句低低的「好不好」，像在方月年心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既觉得酸痛，又觉得飘荡荡，仿佛浸在温水中。
    方月年忘了手还被他紧握着，看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喃喃：“程哥……”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很奇妙。
    石碑后这一方小小的私密的天地，这初冬夜色下的冷风，都染上了一层禁忌的意味，搅得两颗心泛起层层涟漪，一时无法平静。
    良久，程冰才终于说话了。
    “方月年，”他说，“你过来。”
    方月年的肩抖了一下，被他不容拒绝的语气震住，心跳骤升。
    看他不动，程冰手里用力，一下把他拽了过去。
    对于乡村男孩子而言，也许在不大不小的孩提时代过去后，就不会有多少这样和别人紧密拥抱的机会。
    毕竟各种场合下，这样的行为都和质朴简单的乡间生活相悖，也不太符合一个半大孩子的心理，他们在渴望长大的年纪，不肯轻易向别人表露依赖，骨子里的羞涩和天真限制着他们的行为。
    方月年陷在程冰的臂弯里，高高扬着头，眼神都是空洞的，他满脸茫然，似乎想要确定什么似的，暗暗咬了一下嘴唇。
    痛感让他遽然惊醒，他浑身一个激灵，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我靠，我为什么那么快乐？
    我在想什么？
    程冰却忽然在他耳边说：“你说，明天跟不跟我一起吃饭？”
    “你……”方月年结舌，“吃，吃就吃喽。”
    “那你还生气吗？”
    方月年简直想死，问话非得这么问吗？
    再问我可能就要……
    “不生不生，”他口干舌燥，“以后我每天都等你吃饭，行不行？你把章清叫上，我没意见，一起吃好了。”
    程冰轻声说：“好。”
    虽然下定决心把那些乱糟糟的遐思抛到脑后，但他这时候不想松开。
    方月年每天和孟小阳在一块，他们会谈论很多事情，比如曾经惨烈落幕的单恋和告白，比如现在重归于好的青梅竹马，甚至可能还有李沛翔掺和在里头，支支吾吾，没胆子说实话。
    方月年懂那些事吗？
    我的喜欢，会成为背叛吗？
    他陷入苦思，好半晌，才听见方月年挤出一句话来：“别这样子箍着我了，要喘不过气了。”
    程冰霍然松了手。
    方月年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连喘了好几声，再抬脸，脸颊比刚才的晚霞还红。
    程冰先是有些难堪，可下一刻，却忽然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彼此意会的悸动。
    四目相对，火灼似的炽热，简直要把人烧起来了。
    “我，我们……”方月年挣扎避开目光，强行找回理智，“回，宿舍吧。”
    程冰心里一空，理智瞬间也回来了。
    不是时候。
    什么都不是时候。
    “还有啊，”方月年话还没说完，“孟小阳的事，不要出去说。”
    程冰本已平静的心再起波澜，看着他，忍不住说：“那我要是问李沛翔是不是喜欢孟小阳，你说他会跟我说实话吗？”
    方月年吓了一跳：“别开玩笑了，这可不能瞎问。”
    “那你觉得呢？他喜欢吗？”
    方月年被问得很愣。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同……”
    “那你观察观察吧，”程冰淡淡说，“花点时间，多观察一下，你就知道了。”
    方月年心中猛然一震。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
    混沌的思维好像突然间有了一根足够牵起整个脉络的丝线，很多事情飞快地清晰起来，似乎仅留有最后一层朦胧的面纱，只要一伸手揭开，一切就都明了了。
    勇气成了唯一需要的东西，
    程冰站起身来，整顿情绪，朝他伸手：“来。”
    方月年不能想太多，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默契地放过了这次机会。
    但也不算全无进展，至少方月年不再纠结一些小事，程冰也可以不用再担心方月年的情绪。
    期中考试的结果下来，章清果然又考入了前十。
    方月年和孟小阳等人约好，如果程冰赶不及一起吃饭，他就自己去等程冰，不和他们一起吃了。
    李沛翔为此马后炮地评价了一句：“早就该这样了，你家程哥一个人孤立无援的，你去了参与一下，也堵堵别人的嘴。”
    时间很快，当本学期进入尾声，冬日来临的时候，他们在墨梅广场肆意地打了一场雪仗。
    然后年节再至，程冰和方月年在除夕夜分享了各自的生日蛋糕和生日面，一起过了又一个生日。
    无论怎样重要的，意义重大的日子，生日也好，新春也好，最终都会过去，爆竹声停歇，属于他们人生中的中学时代，就这么来到了最后一个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