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记得，”方月年苦笑，“我记得很清楚，特别清楚，她把君姐打下了水……君姐才七八岁，泡在水里，骂的那两个字，我到现在都记得。”
    黯然半晌，他咬了咬牙，挤出一个笑来：“幸好君姐去了你家，不然她今天，不会比燕子姐姐更好。”
    两人都沉默了。
    这是方月年第一次跟程冰说这件事——那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每次看见程君君，或者听到方老太骂人都会想起的场景，记忆中的画面一次比一次清晰，大概会在他脑子里留存一辈子。
    程冰在安静里缓缓说：“二姐现在很好。”
    “嗯，很好，”方月年点头，“但小时候的经历，没那么容易忘记吧。”
    他说着，忽然淡淡一笑：“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程冰：“你说。”
    夏天的蚊虫彻夜在耳边嗡嗡作响，人挤在歪斜的蚊帐里，身下的凉席被捂得滚热，方老太烦躁地用蒲扇扇风，在孙子哭闹的时候，顺便也用它拍打他热出了痱子的小屁股。
    方君君并不在蚊帐里，她睡在床脚边的小榻榻米上，汗水浸透了头发和上衣、额头和手臂小腿，上面全都是蚊子咬出来的肿包。
    这是方月年后来某天突如其来找回的记忆，每次想起，甚至都能想清楚更多的细节，比如方君君翻身的时候发出声音，方老太会用力而烦躁地「啧」一声，一旦「啧」过两三次，方老太就会坐起来，骂道：“老子才刚好睡着，你动个没歇给哪个看？不想睡给老子滚出去！”
    “有时候君姐被骂醒，会真的走出去，我不知道她能睡在哪里，肯定不是爸妈那边。”
    方月年刚说完了这些，就有点后悔。
    有些事，他不愿意多说。
    程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冷不丁说：“方月年，我问你一个问题。”
    方月年觉得他语气很不对，皱眉：“什么问题？”
    “你觉得你有错吗？”
    方月年：“我有什么？”
    “错，”程冰强调了这个字，“你奶奶当初那么对二姐，甚至你妈妈那么对二姐，你觉得都是因为有了你，你有错，是不是？”
    方月年脸色刷地白了。
    程冰目光同他对视：“可是她们很好，从小到大开开心心，人人都夸，过得比你好得多。”
    方月年被说傻了。
    “你……”
    程冰神情严肃，声音也发冷：“你是不是还觉得，就算小时候你爸和你奶奶也打你，但是你怎么说都是宝贝孙子，你妈妈又心里只有你，你是你们家重男轻女的获利者，程笑笑和程君君是受害者，所以你的结论就是，你对不起她们两个人。从小你在她们两个面前就听话，就算在外面打架打飞了，看到她们就马上变了一个样子，因为你对不起她们，所以你不敢不乖，她们对你好一点，你恨不得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她们被人家讲闲话，你就偷偷去踩人家的菜地，有男生欺负她们，你就立马跑去揍人……连带着对我也一样，是吧？”
    方月年听到最后一句，脑子里嗡地一声，未及多想，他腾一下站了起来，吼：“胡说八道什么啊？！”
    程冰从来没有这样子，这么咄咄逼人、这么严肃地长篇大论过。
    方月年张了张嘴，“我……我没，什么，什么叫连带着对你也一样？”
    程冰眸光很尖锐：“因为我也是她们的弟弟，你跟我好，她们两个也高兴，是吧？”
    方月年手脚冰凉，气得剧烈喘息，盯着程冰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越来越气，书和卷子都不要了，铁着脸迈步就走。
    算了，算了，他脑子一团乱，妈的……
    走出去一步就磕到了椅子，还没出门又撞到了桌角，怦怦两下后整个人火冒三丈，刚要去拧门，程冰在后面拉住了他的胳膊。
    方月年一翻手臂，朝他喊：“放开手！”
    程冰没被他挣脱，而是被他扯近了一步，于是索性在下一刻张开双臂，猛地将人收到了臂膀里。
    ——他把人抱住了。
    “你……”
    方月年震惊得难以言表，瞪着大眼，整个人僵硬成了一根人棍。
    程冰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手掌心贴在他背后，头搭在他的右肩上，这是一个不容反抗的拥抱的姿势。
    “对不起，”程冰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说错话了。”
    方月年两只胳膊都被他牢牢圈着，只好徒劳地抬了抬小臂，“呃……”
    “我只是希望你别想太多。”
    程冰的声音怎么听都有点哄着的意味，带着点温柔劲儿，刚才的冷冽荡然无存。
    方月年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忍不住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痛得「嘶」了一声，人也清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被程冰这样抱着，感觉很奇怪，他想回抱一下，但没法抬胳膊，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垂手揽住了他的腰。
    程冰显然动了一下，却没松手。
    方月年脸色几度变幻，最终终于艰难笑了一下，“你……哄我啊？”
    程冰沉默半晌，似乎微微出了一口气，这才松开手臂，两人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方月年有点不好意思，但脸上还有笑意，“哼，干嘛呢这是，我说什么了吗？你这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可真吓到我了。”
    他摇了摇头，越过他回到桌边坐下，像是决定就这样把刚才翻篇了。
    程冰站在原地，慢慢回身看他。
    “还记得什么？”
    方月年奇怪地看向他：“什么？”
    “小时候的事，”程冰过去坐回自己的位子，把面前的书什么都拨开，“跟我说说吧。”
    方月年打量着他：“想听什么啊？”
    “什么都可以。”
    “嗐，”方月年弹了一下舌，“君姐小时候的事，秋雁阿姨记得得比我多吧。”
    “我们在家里不怎么说那些，或者，至少不在我面前说吧，”程冰说，“我妈，我姐，二姐，真要说的话可能不用聊别的了。”
    方月年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被他逗笑了。
    “哼，”他苦着脸笑了一声，“那我家和你家就完全相反了。”
    “我知道。”
    方月年移开眼神，好半天，才慢慢说：“我妈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嗯。”
    “反正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就特别容易病，特别容易闹，哭，所以我妈带我就几乎要寸步不离……哎呀好烦，我不想讲了！”
    看他扑到桌面上埋头捂耳，程冰于是起身，把椅子拖到他旁边，方月年吓一跳：“你过来干嘛，你不会又要抱我吧？”
    程冰说：“我准备一下。”
    “别别别，”方月年缩了一下，“我说还不行吗？”
    “太小那会，也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反正君姐都不怎么着家，要我我也不在家待着啊，总是被打骂，吃饭的时候尤其是，”他咬了一下后槽牙，“那天，有人来我们家吵架，这个太常见了，我从小就很习惯，反正我妈把我夹在胳肢窝里出去后门的时候，君姐已经在了，好像是别人说她抢了自家小孩的东西，吵着吵着，我奶奶，就把她一巴掌打到了水埠下面。我吓懵了，开始哭，哭的时候还是听见我奶奶在骂人……然后对面，笑笑姐就喊她，喊君姐，游过去，君姐就真的游过去了……我后来才听说老早之前，秋雁阿姨带着笑笑姐，也是这么游过去的，他妈的。”
    “游过来就游过来了，”程冰看着他，淡淡笑笑，“有什么好他妈的的。”
    “你他妈，”方月年又被他逗乐了，刚上来的情绪瞬间破功，“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啊？好学生？”
    程冰：“你现在也是好学生，你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
    方月年无奈：“不要开玩笑，我错了，真错了。”
    两人坐得近，方月年看着程冰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又说：“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什么非不让我讲脏话？好吧我知道讲脏话不好，但是有时候，这某些特殊情境下吧，正常的话就表达不了真实的情绪……”
    “因为姐不让二姐说，当然了是很小的时候，你听二姐说过脏话吗？”
    方月年：“呃……要是不算那天……”
    程冰一笑，“对不起，我同意，某些情况下正常的语言表达不了真实情感。”
    方月年笑了两声，“就是。”
    “但我想，要是尽量可以克制的话，就不要说了。”
    “为什么？”
    程冰顿了顿：“因为，我不希望，你走出家门，别人听你讲话，会说一句「难怪是他们家的小家伙」。”
    方月年神色一顿。
    程冰抬手搭上他的肩，慢慢说：“你可以成为很好的人，很好的小孩子，很好的学生，以后也会是很好的大人，不论你有什么样的长辈。”
    方月年错愕良久，眼底的红色被勉力掩去，他吸了吸鼻子，“操，你说这话好像你比我大十岁一样。”
    程冰就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方月年！”
    “哦，我错了——”方月年拍了嘴巴子一下，“原谅我，这又没别人。”
    程冰白了他一眼，“不说这个，还有呢？”
    方月年叹了口气，“没什么了，就是，”他有点犹豫，看着程冰，“我妈吧，嘶，我要是说她后悔，愧疚，是不是有点恶心？”
    程冰脸色严肃了：“这个你没跟二姐说过吧？”
    方月年说：“没有，我也没疯。”
    程冰认真地说：“她和你们家的事，以后除非她亲口跟你说，否则你什么都不要管，方月年，你要听我的。”
    “听，”方月年从善如流，“我不会瞎说的。”
    “那你妈妈她不会让你……”
    “那没有的，”方月年忙说，“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