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溯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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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议论间,那孩子已与公公僵持许久。任凭对方说得口干舌燥,小云乐始终抿着唇不肯挪步。公公急得用袖子直擦汗,终于失了耐心,招手唤来两名士兵——那孩子被整个架起时,脏兮兮的布鞋还在半空轻轻晃荡。
    ”云乐,你就这么任人摆布?”承潇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接到云乐冷冽的眼刀才噤声。
    淮安轻声道:“周围人太多,云乐不喜欢吵的地方。”
    云乐的目光落回淮安身上时,已化作春水柔波:”殿下懂我。”
    淮安耳根微热,他哪里敢称懂得,不过是这些日子总不自觉关注着云乐的喜恶,渐渐便能从眉梢眼角的细微变化里读出心意。
    周围红光乍起,画面一转,几人已经站立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面前,仿佛一个小型的宫殿,青瓦飞檐错落有致,府门上方高悬一块牌匾,其上字体苍劲有力:宝迹台。
    “藏书阁。”云乐似乎心有所感,朝府内走去,他们现在这幅灵体形态,没什么门能拦得住,三人轻而易举穿过。
    门内先是一个开阔的广场,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承潇眯着眼睛辨认:“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
    有意思,淮安心想,进来之前是一片苍劲挺拔的竹林,怎么进来反倒是将这团气氛变作一朵云飘然而去了呢?
    “挺奇怪,”承潇暗自念了好几遍,“我倒觉得这里应该写「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
    牌坊后设了几张一尘不染的案几,两侧抄手游廊上也有供以读书、写字和讨论的桌椅。
    云乐拾级而上,木质阶梯在暮色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当年圣上建此藏书阁,本就是为了封存那些不合时宜的典籍。”他的指尖掠过积着薄灰的书脊,像在抚摸沉睡的历史,”你看这些前朝孤本,但凡与当今政见相左的,都被遗弃在此。”
    淮安望着如山脉般连绵的书架,恍惚间看见另一个身影曾在此驻足。”尧穆常来此处。他说有些书虽被禁绝,其中智慧却令人惊叹——或许连皇上也心知肚明,这些文字不该永远蒙尘。”
    ”治国不得不如此。”承潇随手虚抚过书架侧面的雕花,”我父皇说过,放任思想如野火燎原,终会烧毁社稷根基。”
    三人沿着旋转木梯缓缓上行。斜阳透过菱花槅扇,将万千书卷染成蜜色,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整座书阁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唯有他们的脚步惊扰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天地。
    ”当真杳无人迹。。。”承潇惊叹着穿梭在书架间,忽然停步念道,”《龙族注解》?这书皮破损得连字迹都斑驳了。”
    淮安却蓦地定在原地。
    角落的沉香木案几前,坐着个鸦青薄袍的少年。微风拂过,纸页如白蝶翻飞,那人手指弓起,轻轻按一按,拿镇纸压好铺平。
    夕阳为他侧脸镀上柔光,浓密的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影。那孩子忽然抬眼——淮安呼吸一滞,竟从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眸里,看见了三百年后依旧未变的,如深潭般的寂寥。
    少年云乐蘸墨继续书写,袖口滑落时露出的手腕上,隐约可见未愈的伤痕。
    “那是怎么回事?”淮安下意识抓了云乐的手,掀起袖子来看,“你手臂上好多伤。”
    “殿下不必担心。”云乐没有抽手,任由他检查,“早就好了,那时候急于走到殿下身边,但不谙人类功法,练岔了。”
    云乐的指尖在淮安腕间轻轻摩挲,像是安抚又像是炫耀:”即便对人间规则一窍不通,那些试炼于我也如履平地。”他唇角扬起时,龙族特有的黑灰色瞳孔在斜阳下流转着碎光,”这宝迹台,当年能踏入者不足二十人。”
    淮安望着满室典籍轻声道:”尧穆的记忆里,此处确是禁地。”
    ”那时我作为侍卫备选留驻宫中。”云乐凝视着年少自己的背影,”因在文试武考中连夺魁首,特许入所有藏书阁修习。”
    承潇忍不住拍手:”不愧是龙族太子,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本就易如反掌。”云乐缓步走向那个伏案的少年,声音忽然低涩,”可我翻阅万千典籍,始终找不到关于龙族覆灭的真相。记忆深处总有大片空白,仿佛有谁刻意抹去了关键碎片。”他的手指虚抚过少年云乐翻动的书页,”我总抱着渺茫的希望——或许这世间,还有同族活着。”
    恰在此时,小云乐搁下毛笔。他仔细检视方才抄录的《龙族纪年》,将卷轴缓缓推至案角。窗外竹影摇曳,溪水声穿过槅扇隐约可闻。这藏书阁不设高墙,只以天然景致为屏障,恍若世外桃源。
    少年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鸦青衣袖滑落,露出腕间新旧交错的伤痕。他在浅眠中蹙紧眉头,仿佛被梦魇缠绕。
    淮安情不自禁俯身,虚虚抚过那紧绷的脊背。灵体的指尖本该穿透明澈光阴,可当他触及少年微蹙的眉间时,竟感受到真实的温度。更令人惊异的是,那具始终紧绷的身躯渐渐松弛,呼吸变得绵长安稳。
    淮安俯下身,揉了揉小云乐的脑壳,手指轻轻抚平他眉间小小的凹凸不平。
    明明灵体无法做到触摸,但神奇的是,云乐竟然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呼吸变得规律匀速,身上淡淡的雪松香袭过来,温温柔柔的,不像长大以后的云乐,每一次都那么过分。
    淮安在小云乐对面坐下,久久盯着小云乐轮廓分明的脸,鲜红的唇瓣抿成一字,好似睡梦中也保持警惕状态的小兽。
    淮安招手让云乐过来,云乐依言靠近,在淮安身边坐下,淮安搂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小时候好可爱。”
    声音带笑,眼睛弯弯,很狡黠地对他眨眨眼。
    云乐面不改色,目光中是意味不明的深邃:“殿下小时候也很可爱,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直到寂静的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云乐轻轻一动,从睡梦中醒过来,起身到旁边的书架拿了一本书,很快专注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书页,阁中只听得见溪水声、翻书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小云乐丝毫不为周遭动静所扰,另取一张白纸,提笔汲了墨,一字一字写着什么。
    淮安转身,果然看到了一个同样孩童模样的尧穆,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眉宇间竟已脱去了稚气,一张脸精致得恰到好处,唇角带笑,眸光温润如初春解冻的湖泊,好脾性地和跟在身旁的老者说话,通身却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那老者淮安也认得,是魏太傅。
    ”原来这便是尧穆的年少……”淮安望着那个被群星拱卫的身影,忽然想起敬诘寺老方丈的评语——”早慧非夭,乃天命所归”。他与尧穆确实同源而异路,一个在珠宫贝阙中执掌乾坤,一个在松风明月间修道悟真。
    尧穆途经案几时,月白袍角拂过满地碎光,忽然驻足。他的目光掠过那个伏案疾书的背影——墨色碎发垂落额前,执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竟在暮色中凝成一座孤绝的雪山。
    ”殿下?”魏太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第一次在此处遇见活人。”少年储君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讶异,金线绣的云纹袖口轻抚过书架,”这地方素来比皇陵更寂静。”
    太傅捋须微笑:”此子乃礼部遴选榜首,论才学堪为魁首。”
    ”榜首?”尧穆指尖掠过《龙族注解》的封皮,”名讳为何?”
    ”据说是大梁太子。然则。。。”太傅压低嗓音,”那偏远小国与我朝往来甚少,连典册都未载其名号。如今按候选编号,称作柒。”
    话音未落,那少年忽然抬首。暮色在他黑灰色眼眸中漾开涟漪,恰似深潭倒映星河:”回殿下,我没有名字。”
    尧穆被这双眼睛慑住片刻。他见过边关献上的夜明珠,却不及这孩童眸中半分清辉:”人岂会无名字?”
    ”战火中伤及头颅,前尘尽忘。”少年答得从容,腕间旧伤在动作时若隐若现,”名姓于我已无意义。”
    书阁静得能听见竹叶摩挲的沙沙声。尧穆忽然想起昨夜临帖时,月光正落在”既见君子”那句诗上。他俯身抽走对方镇纸下的宣纸,看见满纸龙飞凤舞的批注——这哪里是失忆之人能写的字?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少年储君以指尖轻点墨迹,”从今往后,你便叫云乐。”
    那名唤柒的少年缓缓起身,广袖如云展开,行礼时自带一段风流:”谨遵殿下赐名。”
    当尧穆随太傅踏上旋梯,忽然回眸。只见那得了新名的孩子正对着案上宣纸出神,斜阳将他睫毛染成金棕色,竟像极了古籍里描画的龙族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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