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如一条巨大的玉带，横亘在天地之间。
    与北方的冰封千里、杀气冲天不同，此时的江东，依旧温暖湿润，草木葱茏。柴桑的帅帐之内，熏香袅袅，更添了几分江南独有的雅致与安逸。
    周瑜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他面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北方军情图。图上，用朱砂笔清晰地标注着曹军的进军路线，以及那个被血色浓墨重重圈出的地名——柳城。
    帅帐的角落里，散落着十几份来自北方的军情简报，有官方的，也有通过细作千辛万苦传回来的。
    每一份简报，他都看了不下十遍。
    帐外，亲兵几次想进来提醒他歇息，都被鲁肃挥手拦下了。鲁肃站在帐门口，看着自己这位好友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担忧。
    “公瑾他……这是怎么了？”鲁肃低声问向一旁的亲兵。
    亲兵摇了摇头：“不知道。从昨天收到北方的最新军报开始，都督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鲁-肃叹了口气，他知道周瑜在想什么。或者说，在想谁。
    陈默，陈守拙。
    这个名字，对于江东高层来说，已经从一个值得注意的对手，变成了一个必须全力警惕的魔王。他的计策，他的谋略，他的每一次出手，都让江东君臣感到心惊胆战。
    但对于周瑜来说，陈默这个名字，还意味着更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颍川的日子。
    那时的他们，都还只是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颍川的书院里，纵论天下，激扬文字。
    他记得一个夏夜，月光如水，他们几人——他，陈默，还有从荆州来的诸葛亮、徐庶，以及尚在游学的庞统——在颍水河畔，席地而坐，煮酒论英雄。
    那晚，他们谈论的，正是王道与霸道之辨。
    庞统性情激越，高呼乱世当用重典，以杀止杀，方为正道。
    徐庶则持重，认为当效法高祖，先得关中，与民约法三章，以仁义收天下之心。
    诸葛亮轻摇羽扇，笑而不语，只说王霸之道，存乎一心，因时而变，因势而动。
    而陈默，那个总是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守拙兄，当时是怎么说的？
    周瑜的思绪飘回了那个夜晚。他记得陈默当时斟了一杯酒，迎着月光，缓缓说道：“王道之美，在于其过程。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天下归心，水到渠成。霸道之烈，在于其效率。如雷霆霹雳，扫清寰宇，虽能速成，却易伤根本。我辈读书人，若有幸执掌权柄，当以王道为本，以霸道为辅。用最温柔的手段，达成最坚定的目标。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策。这，才是我辈所追求的，王道之美啊。”
    “王道之美”……
    周瑜闭上眼睛，这四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回响。他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陈默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对理想、对文明、对更美好世界的向往。
    可现在呢？
    “屠戮降卒二十万，尽灭鲜卑老幼，血流漂杵，赤地千里……”
    军报上的文字，冰冷而残酷，与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的身影，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周瑜猛地睁开眼，一拳砸在案几上！
    “为什么？！”他低吼出声，俊美的脸上满是无法理解的痛苦与愤怒，“守拙！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你变了！你彻底变了！”
    他无法接受，那个与他共论王道之美的知己，那个在他心中，即便身处曹营，也依然保持着一份士人风骨的朋友。
    竟然会用如此野蛮、如此丑陋、如此不加掩饰的霸道手段，去获取一场胜利。
    这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分歧，更是一种审美和价值观上的背叛！在他看来，陈默此举，毫无美感，充满了血腥的恶臭，是对他们那一代士人共同理想的践踏！
    鲁肃听到动静，连忙走了进来：“公瑾，你……”
    “子敬，你来看！”周瑜指着地图，声音都在颤抖，“曹操得了这北方，再无后顾之忧，下一步，必然是荆州！荆州若失，我江东危矣！这些我都知道！但……但我不明白，他，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鲁肃看着激动的周瑜，叹了口气，捡起一份军报，沉声道：“公瑾，或许……我们都小看了陈默，也小看了曹操。陈默此举，看似酷烈，却是一劳永逸。他用一场屠杀，为曹操换来了至少几十年的北方安宁。这意味着，曹操可以将全部的力量，毫无顾忌地转向南方。从这一点看，他……做得很对。”
    “对？”周瑜冷笑一声，“子敬，你也被他那套功利之说迷惑了吗？为了结果，就可以不择手段？那我们与那些只知劫掠的蛮夷，有何区别？我们读圣贤书，学礼义廉耻，又是为了什么？”
    鲁肃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周瑜。因为周瑜的愤怒，不仅仅是出于对江东未来的担忧，更是出于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幻灭。
    良久，周瑜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备笔墨。”
    他坐回案前，亲自研墨，铺开了一卷上好的竹简。他要写一封信，一封只属于他和陈默的信。他要亲自问一问那个远在北方的朋友，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颍川的月光。
    他的笔锋苍劲有力，一如他的剑法，却又带着一丝文人的雅致。信中，他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谩骂，他只是平静地追忆了当年在颍川的种种，追忆了他们共同的志向和抱负。
    在信的末尾，他只写下了一句深沉的疑问：
    “守拙兄，昔日颍川之志，今安在？”
    写完，他将竹简封好，交给心腹：“立刻送往许都，交予荀令君，请他转呈给……陈默。”
    他知道，这封信，或许永远也到不了陈默的手中。即便到了，也可能只换来一声不屑的冷笑。但他必须写，这是他对自己，对那段逝去的青春，最后的交代。
    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跨越长江，送到了许都荀彧的府上。
    荀彧展开竹简，看着周瑜那熟悉的字迹，读着信中那句沉痛的灵魂拷问，一时间，竟有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悲凉。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身在敌营，却同样为陈默的堕落而痛心疾首的知己。
    这封信，不仅仅是周瑜的质问，更是天下士人对陈默的集体质问！
    荀彧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袖中。他决定，要将这封信，亲手呈给曹操。他要让主公看一看，陈默的行为，不仅在内部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甚至已经让天下英雄，都为之不齿！
    而远在柳城的陈默，通过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也很快得知了这封信的存在和内容。
    他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南方，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
    公瑾啊公瑾，你的问题问得好，下次别问了。你现在是江东集团的CEO，孙家给你留下了庞大的家业和稳定的根据地，你当然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优雅地谈论理想，谈论王道之美。
    我这儿呢？我可是跟着老曹这个草根创业家，从零开始打拼的。我们的公司，是从地狱模式开局的，四面八方都是想弄死我们的竞争对手。我不搞点狠的，不把KPI做到极致，公司早就在A轮融资前就破产清算了。
    理想？当然有。但我的理想，是先活下来，再把天下这个盘子做大，做成我想要的样子。等我把所有的豺狼都打死，把所有的威胁都清除。
    建立起一个真正强大的秩序之后，我自然有时间，也有资本，去跟你慢慢聊什么叫王道之美。现在……对不起，我没空陪你伤春悲秋。
    陈默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走回大帐。朋友的质问，知己的疏远，他早有预料。
    通往巅峰的道路，注定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