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在陈默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被抽干，凝固成了沉重而粘稠的实体，压得在场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炭火在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依旧安坐于席间的身影上。陈默，字守拙，这个名字在整个曹营，乃至整个北方，都代表着智慧、仁德与奇迹。他曾以仁政治理地方，使流民归心，百姓称颂。
    他曾献上无数良策，让曹军在绝境中翻盘，化腐朽为神奇。在众人心中，他温润如玉，是乱世中难得的一缕清风，是匡扶汉室的希望之光。
    然而，就在刚才，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个针对鲜卑的计划，却像是一把淬满了世间最恶毒诅咒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众人对他的所有美好想象，露出了其中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白骨。
    那不是计策。
    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还是算无遗策的谋士，都在心中发出了同样的呐喊。
    那是一个详尽到令人发指的种族灭绝方案。
    “……第一步，绝其嗣。”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农事，“鲜卑人逐水草而居，其部落分散，正值秋冬交际，他们会聚集在固定的草场过冬。我们的铁骑，要如天降的瘟疫，突袭他们的王庭与大型部落。此战，不求占地，不求俘虏，只求毁灭。所有身高过车轮的男子，无论老幼，皆杀无赦。这是为了彻底摧毁他们的反抗力量和战争潜力。”
    “第二步，毁其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苍白的脸，“鲜卑人以牛羊为生，草原是他们的母亲。我们要做的，就是杀死这位母亲。派出轻骑，携带火种与特制的毒药，焚烧他们过冬的草料，毒化他们赖以为生的水源。我们要让幸存的鲜卑人，在即将到来的严冬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牛羊成片倒下，却无能为力。饥饿与绝望，会比我们的刀锋更有效。”
    “第三步，断其魂。”陈-默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是他们未来的希望。我们要将这份希望彻底掐灭。十岁以下的孩童，全部带回中原，打散分配给各州郡的军户、农户，让他们忘记自己的语言，忘记自己的出身，让他们从小就以汉人自居，成为我大汉的子民。至于他们的女人……则尽数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不出十年，草原上将再无纯正的鲜卑血脉。他们的文化、他们的仇恨，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第四步，也是最后一步，污其名。我们要编撰书籍，传唱歌曲，将鲜卑人描绘成茹毛饮血、悖逆人伦的恶魔。我们要让后世子孙都相信，我们今日之举，非是杀戮，而是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我们要从根源上，彻底抹去这个种族存在过的痕迹。”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死寂的议事厅内，响起了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是荀彧。
    这位素来以温文尔雅、仪态端方著称的荀令君，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官服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为猪肝般的紫红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缓缓站起身，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从他身上喷薄而出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浩然之气。
    “够了！”
    一声雷鸣般的咆哮，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荀彧猛地一掌拍在身前的案几上，坚实的木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陈默！”他第一次没有称呼陈默的表字，而是直呼其名，那双睿智的眼眸此刻充斥着血丝与难以置信的痛心，“你……你怎能说出如此丧心病狂之言！”
    他指着陈默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指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
    “此乃亡国灭种之策！此策与禽兽何异？！”荀彧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却字字泣血，“我等读圣贤之书，习王霸之道，为的是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扫平四海，重塑我大汉的荣耀！不是为了变成一群毫无人性的屠夫！”
    他环视四周，目光从曹操、郭嘉、程昱、夏侯惇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再次死死地盯住陈默。
    “杀其丁壮，毁其生计，掳其妻女，灭其传承！这哪里是计策？这是魔鬼的低语！若行此策，我等与那暴虐无道的桀纣之徒，又有何异？史书之上，后人会如何记载我们？会如何记载主公？他们会说，曹孟德，一个堪比白起、坑杀百万生灵的屠夫！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他身边的伥鬼，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荀彧越说越激动，涨红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悲怆的神情。他不是在为鲜卑人求情，他是在为他们这群人，为曹操，为整个集团的未来，为他们所坚守的道而悲鸣。
    “守拙啊守拙！我一直以为，你虽行事不拘一格，但心中自有底线，有对苍生的怜悯！可你今日之言，彻底颠覆了我对你的认知！”荀彧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与痛惜，“你这是在把主公，把我们所有人，都往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推啊！此策若行，天下士人将如何看我们？天下百姓将如何看我们？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仁义之名，将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届时，我们便是赢了北疆，却输了整个天下的人心！”
    “此非王道，非霸道，而是魔道！是绝户计！是断子绝孙的毒计！”
    荀彧的咆哮在厅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夏侯惇、曹仁这些常年与异族作战的将领，起初听到这个计划时，眼中闪烁的是嗜血的兴奋。他们见惯了异族的残暴，对敌人从无怜悯。
    但当荀彧将这层皮血淋淋地撕开，将道德与历史评价这两座大山压下来时，他们也不禁感到了窒息。
    程昱，这位以心狠手辣著称的谋士，此刻也紧锁眉头，沉默不语。他可以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甚至有过人相食的冷酷决断，但陈默的计划，已经超出了手段的范畴，它触及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底线。
    整个议事厅，被荀彧的怒火与悲鸣所笼罩。
    而风暴中心的陈默，却依旧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着状若癫狂的荀彧，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任凭外界的惊涛骇浪，也无法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这副平静，在荀彧看来，是最大的讽刺，也是最深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