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安年间，许都的天，一半是盛世的辉光，一半是权谋的暗影。
    丞相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曹操雄壮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头被困于笼中的猛虎。
    他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那片代表着河北的区域，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仿佛要将那两个字从舆图上抠下来。
    “守拙……陈默……”
    曹操的口中，低沉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又敬又惧的名字。曾几何时，他们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在青梅煮酒的亭中，他曾拍着陈默的肩膀，笑谈天下英雄。
    陈默的字守拙，仿佛是一种自谦，可如今，这拙却成了天下最锋利的巧，将整个河北四州经营得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河北，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新的农具、新的耕作法、减免的赋税，让流离失所的百姓如百川归海般涌向那片土地。
    曾经袁绍治下凋敝的村庄，如今炊烟袅袅，田间地头甚至传来了久违的童谣。更让他心惊的是，陈默在河北设立的冀州学宫，不问出身，只论才学，吸引了多少寒门士子奔赴而去。
    这哪里是在治理地方，这分明是在筑造一个全新的王国！一个以仁为骨，民为血的王国！
    “唉……”一声长叹，曹操揉了揉发痛的眉心。他何尝不想看到天下安定，百姓安康？可这安定，必须是在他曹孟德的旌旗下！陈默做得越好，声望越高，就越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口。
    他甚至做过一个荒唐的梦，梦见天下的百姓都高呼着陈守拙的名字，而他曹操，却成了史书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主公，夜深了，何故烦忧？”一个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荀彧缓步而入，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图上的那个朱砂圈，心中了然。作为曹操最信任的谋主，也作为陈默的挚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曹操此刻的挣扎。
    “文若，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放任守拙去了河北，本以为是放虎归山，却不想是养龙入海啊！”
    荀彧微微躬身，轻声道：“主公，守拙之心，天下共鉴。他治理河北，是为天下万民，亦是为大汉巩固北疆。此乃国之幸事，非主公之忧也。”
    “国之幸事？”曹操冷笑一声，指着地图，“可这国，将来姓曹，还是姓陈？文若，你我相交莫逆，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守拙如今羽翼已丰，河北民心所向，我若此时动他，便是与河北百万军民为敌，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可若不动他，我夜不能寐！”
    这便是阳谋的可怕之处。陈默所行皆为正道，所为皆是仁政，让你找不到任何攻訐的借口。他就像一面光洁的镜子，将所有试图用阴暗手段对付他的人，都照得丑陋不堪。
    荀彧心中一叹。他知道，友情在霸业面前，终究是脆弱的。他正想再劝，一个略显年轻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
    “丞相之忧，彧拍马难解。然，懿，或有一策，可解丞相燃眉之急。”
    只见门外阴影处，一个年轻人悄然肃立，正是司马懿。他今日一反常态，穿着一身深色衣袍，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像狼。
    曹操抬眼看向他：“仲达，你有何策？说来听听。”
    司马懿不急不缓地走进书房，先是对荀彧行了一礼，这才转向曹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守拙先生之根基，在于河北之稳。其稳，一在内政，二在外安。内政如磐石，我等难以撼动。但外安，却有一处致命的破绽——乌桓！”
    “乌桓？”曹操眉头一挑。
    “然也！”司马懿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昔日，守拙先生与乌桓各部签订贸易协定，互通有无，使得北疆安宁。此举虽为仁德，却也埋下祸根。草原民族，狼性也，利则聚，无利则散。如今河北富庶，牛羊、铁器、粮食堆积如山，在乌桓人眼中，这便是最肥美的羔羊！”
    荀彧闻言，脸色微变，厉声喝道：“仲达！此言差矣！守拙安抚乌桓，乃是为国戍边，免去兵戈之苦，你岂能……”
    “荀令君此言，懿不敢苟同。”司马懿毫不退让，直视荀彧，“我等为丞相谋，当以丞相之业为先。守拙先生是君子，可用君子之策。但对付草原的狼，就必须用狼的办法！我有一计，可令河北后院起火，让陈守拙焦头烂额，无暇南顾！”
    曹操来了兴趣，身体前倾：“讲！”
    司马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一朵在黑夜中绽放的毒莲：“乌桓各部之中，以蹋顿最为桀骜不驯，野心勃勃。他之所以臣服，不过是为利所诱。我等只需遣一密使，暗中联络蹋顿，许以重利——金银、美女、兵甲，甚至可以默许他入主柳城，封他为北疆之王！只需他做一件事……”
    司马懿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撕毁盟约，起兵突袭河北！届时，河北烽烟四起，百姓奔逃，守拙先生苦心经营的仁政，将毁于一旦！他若出兵镇压，则师出无名，因为是我等暗中挑唆；他若不出兵，则尽失民心，根基动摇！此计一出，无论他如何应对，仁圣之名，将成天下笑柄！”
    “你！”荀彧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司马懿，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计策，这分明是引狼入室，不惜以边疆百姓的鲜血，去玷污政敌的名声！这太毒了！太阴损了！
    曹操的眼中，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死死地盯着司马懿，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这计策，毒！实在是毒！像一条毒蛇，精准地咬向了陈默最柔软的腹部。
    他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狂吼：答应他！答应他！只要能挫败陈默，让他跌落神坛，付出一些代价又如何？
    但另一个声音，属于他与陈默昔日情谊的那个声音，在微弱地抗议：孟德，你不能这么做！这会让你变成自己最鄙视的那种人！
    “主公，三思啊！”荀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此计万万不可！此举非但会令北疆生灵涂炭，更是将我等置于不义之地！若事情败露，天下士人将如何看您？主公的霸业，是匡扶天下的霸业，而非不择手段的阴谋啊！守拙他……他待我等不薄啊！”
    郭嘉、程昱等人闻讯赶来，听闻此计，亦是面面相觑，神色复杂。他们既佩服司马懿的狠辣，又对这种手段感到本能的排斥。
    曹操闭上了眼睛，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de是枭雄的决断。
    “文若，你起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为了大业，些许骂名，我曹孟德担得起。”
    他转向司马懿，沉声道：“仲达，此事，就交由你去办。记住，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遵命！”司马懿深深一揖，眼底深处，是计谋得逞的快意和一丝无人察觉的野望。
    荀彧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望着窗外的夜空，仿佛看到无数冤魂在哭嚎，仿佛看到他与陈默之间那座用信任和友情搭建的桥梁，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许都的夜，更深了。一场针对河北的阴谋，如一张淬毒的大网，悄然撒开。而远在邺城的陈默，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