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的焦土之上，血腥味与草木灰烬的气息尚未被初冬的寒风彻底吹散。
    胜利的号角声犹在耳边回响，但那足以让任何士卒癫狂的喜悦，却丝毫未能渗透进此刻的中军大帐。
    帐外是震天的欢呼，是劫后余生的狂欢。
    士兵们用嘶哑的嗓子吼着不成调的歌，分享着缴获的酒肉，庆祝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惊天逆转。
    帐内，却是一片死寂，压抑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
    火盆里的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射在帅帐的帷幕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然而，帐内的一众文武核心，却只感到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这股寒意，源自帅案之后，那个端坐如山，脸色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男人——曹操。
    他的目光，如同一头被触怒的雄狮，死死地盯着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与帛书。
    那不是战报，不是捷文，而是从袁绍中军大帐里抄掠出的催命符。
    一封封，一卷卷，墨迹淋漓，字字诛心。
    上面每一个熟悉的名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刚刚赢得胜利的心脏上，狠狠地剜着。
    “……若丞相兵败，某愿献兖州以迎袁公……”
    “……家父已备好粮草，只待袁公大军一至，便开城门……”
    “……军中诸将，多有心向北方者，愿为内应……”
    这些信，来自许都的公卿，来自他倚为臂膀的州郡长官，甚至……来自此刻就站在这大帐之中的某些将领！
    曹操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怒意。他自问待人不薄，推心置腹，荣辱与共。
    他可以容忍部下有缺点，可以容忍他们犯错误，但他无法容忍背叛！尤其是在官渡前线，在他与袁绍七十万大军殊死搏斗，整个曹氏集团命悬一线的最危急时刻！
    这些人，在他身后，已经备好了投名状，准备等他一倒，就立刻扑上去，啃食他的尸骨，去向新主子邀功！
    “主公！”
    一声沉重的呼唤打破了死寂。荀彧上前一步，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王佐之才，此刻脸上也布满了寒霜。
    他看着那堆信，眼神里是深深的失望与后怕。“这些人，心怀二志，首鼠两端。今日不除，他日必为心腹大患！请主公下令，彻查到底，拨乱反正，以安人心！”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查什么查！杀！！”
    夏侯惇须发皆张，这位独眼猛将的暴烈脾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案几上，坚硬的木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主公！把这些两面三刀的狗贼名字都念出来！末将现在就去点齐虎豹骑，有一个算一个，把他们全家老小都给我绑了！满门抄斩，一个不留！我倒要看看，谁的脖子比我的刀还硬！”
    “元让将军说得对！杀！不杀不足以正军法！”
    “请主公下令！”
    许褚、曹洪等一众宗亲将领纷纷附和，他们是曹氏最坚定的基石，对背叛者的痛恨也最为纯粹。
    一时间，大帐之内杀气沸腾，仿佛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冰冷的铁甲寒光与众人眼中喷薄的怒火交织在一起，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滚烫。
    曹操紧紧地攥着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杀？他何尝不想杀！他恨不得立刻将这些名字刻在箭上，射向那些背叛者的胸膛。但……他不能。
    他的理智像一条冰冷的锁链，死死地勒住了他心中那头名为愤怒的野兽。他扫视着帐内群情激奋的众人，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这堆信里牵扯的人太多了，文臣、武将、地方官吏……几乎涵盖了他麾下势力的方方面面。如果真的按照夏侯惇所说，搞一场大清洗，那无异于一场八级政治地震！
    到时候，人人自危，本就因大战而动荡的后方将彻底崩盘。那些没写信的，也会因为恐惧而离心离德。
    他刚刚用一场辉煌的胜利凝聚起来的人心，会瞬间土崩瓦解。这不叫拨乱反正，这叫自毁长城！
    杀，则根基动摇，自断臂膀。
    不杀，则心腹大患仍在，如芒在背。
    这位刚刚还在享受胜利荣光的枭雄，此刻却被这堆小小的竹简，逼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两难绝境。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的天平疯狂摇摆，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就在这帐内气氛紧绷到极致，仿佛一根弦随时都会断裂的时刻。
    一个平静的声音，如同一股清泉，缓缓注入了这片沸腾的岩浆之中。
    “主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陈默，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大帐中央。
    他施施然地从那堆罪证中拿起一封，随意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然后，就像扔掉一张废纸一样，又随手将其扔了回去。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他的神情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那不是一封通敌叛国的铁证，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菜单。
    这种极致的平静，与周围的杀气腾腾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曹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死死地锁定了陈默。
    他知道，这位总能创造奇迹的先生，每一次在这种关键时刻开口，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足以颠覆所有人思维的破局之法。
    “先生……”曹操的声音有些沙哑，充满了期待，“你有何高见？”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帐内神色各异的众人——荀彧的忧虑，夏侯惇的暴怒，郭嘉的沉思……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曹操身上。
    大型企业并购案刚刚打赢，回头就发现公司内部一堆人给对手投了简历，甚至连几个副总都准备跳槽了。
    CEO这时候要是敢搞末位淘汰大清洗，这公司第二天就得申请破产保护。老曹啊老曹，考验你作为顶级CEO格局和手腕的时候到了，别让我失望啊。
    陈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他伸手指了指那堆竹简，用一种平淡到极致的语气，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问题：
    “主公，您觉得，这些信，是烧了，还是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