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天上掉下个美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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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重天外,云海苍茫。
天门矗立在流转的云涛之中,两根盘龙玉柱直插霄汉,柱身缠绕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睛镶嵌着北海明珠,在永恒的晨光中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彩。
门楣上“天门”三个鎏金大字笔走龙蛇,每一笔都似有银河倾泻之势,字迹边缘浮动着淡淡的紫气。守门的天将身披金甲,甲片上刻着周天星斗的图案,手持方天画戟立于云端,戟尖偶尔划过空气,便激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一袭粉衣,衣袂被春风掀起柔和的弧度,倒像是将满树桃花披在了身上。发间那支桃花木簪尤为精巧,簪头三两朵木雕桃花半开未开,花蕊里竟还嵌着细如粟米的玉屑,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他抬手整理被风吹散的鬓发时,袖口滑落半截手腕,腕骨处一粒朱砂小痣,倒似被风吹落的真桃花瓣,堪堪停在雪色肌肤上。这般颜色原该显得轻浮,偏他眉目清峻如墨线勾勒,眼角微微下垂的模样,倒把满身春色都压成了文人案头的水墨小品。
东宫寻独坐九霄之上,他垂眸望着下界香火缭绕的庙宇,凡人跪拜的明明是各路神君的金身,嘴里祷祝的却全是他的尊号。
“东宫仙君保佑……”
“求寻仙尊赐福……”
“上界真仙显灵……”
他听着这些祈愿,唇角微勾,眼底却是一片寂寥。
多少年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自他登临上界,三十六重天便只剩他一人。
那些传说中的仙君神官,不是早已陨落,便是隐入混沌,再不现世。久而久之,人间甚至以为神仙之说不过是虚妄,唯有他——东宫寻,成了三界唯一被记得的仙。
东宫寻一脚踏空,整个人坠下天门时,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多看两眼那生死簿。”
千年前,他初掌上界,地府呈上一册名录,说是有一人魂魄有异,请他定夺。那时他刚斩尽漫天仙劫,满心厌烦这些琐事,连眼皮都懒得掀,随手一点便打发回去。谁知后来才知,那人竟是他苦寻不得的故人。
“报应。”他冷笑一声,任由罡风撕扯衣袍,腕间红痣灼得愈发滚烫,似在嘲笑他这千年的固执。
云层翻涌,下坠之势越来越快,他本可轻易止住身形,可那红痣却像一根无形的线,拽着他往人间坠去。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笑,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千年前那人在桃树下对他说。
“东宫寻,你也有今天?”
他猛地睁眼,却见下方山河渐近,而腕上红痣竟化作一滴血,坠向人间某处。
“……原来你在这儿。”
他忽然笑了,这次不再犹豫,任由自己坠入凡尘。
麻烦就麻烦吧,反正这上界,他早就待腻了。
恍若前朝宫灯里将烬的残火。东宫寻忽忆起少时老宫人絮语,说这等朱砂痣最是灵异,怕是前世未了的血债。
思及此,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却见那红痣骤然迸出星火,烫得腕骨一颤。漫天云霭中,这点赤色竟比斜插在青冥里的日头还要扎眼三分。
一刻钟前,阙贝入道门以来第一次下山,师父交代他万事小心,他听了但是没听进去,没成想出师不利,在山脚下遇到了只精怪,人身蛇尾。
阙贝握紧师父给的桃木剑,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山雾弥漫间,那蛇尾精怪正盘踞在古槐下,鳞片泛着幽青冷光,上半身却是个清秀少年模样,正歪着头冲他笑。
“小道士,迷路了?”蛇精嗓音滑腻,尾音微微上挑。
阙贝头皮发麻,强作镇定道:“妖孽休得猖狂!我乃玄清观弟子,还不速速退开!”
蛇精“嗤”地笑出声,蛇尾一摆,瞬间游至他跟前。冰凉的手指挑起他下巴,吐息带着腥甜:“玄清观?没听过,不过你这身皮肉,倒是香得很。”
阙贝浑身僵硬,桃木剑“啪嗒”掉在地上。
——师父救命!
就在蛇精低头要咬他脖颈时,天穹突然传来一声裂帛般的锐响。
阙贝只觉头顶一暗,紧接着“轰”地一声,尘土飞扬间,一道人影重重砸在蛇精身上。
待烟尘散去,阙贝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叠罗汉似的两人——不,是一人一妖。
蛇精遭了当头一棒,跌滚在地翻滚数次,终于褪去人形,显出原身来。只见它遍体覆着青鳞,幽幽散着寒光,盘曲于落叶腐土之上,便如深潭里浮起的一截奇诡幽灵。
此时,蛇妖嘶嘶作声,七寸要害处却钉了一只赤足,雪白纤巧,不染微尘。那只脚,仿佛白玉凿成,温润无瑕,偏生又踩得那样稳、那般狠,牢牢踏住了蛇的命脉之处。脚踝上,赫然系着一枚小巧铜铃,稍稍斜坠着,铃身暗刻着绳纽似的古篆符文。
蛇妖挣扎不休,尾巴噼噼啪啪扫断枯枝,卷起一地枯叶尘土,却撼不动脚趾半分。
铜铃微微颤栗,“当啷”一声,铃声清冷冗长,穿透夜色仿佛撞碎了什么。
蛇躯倏然剧震,口中吐出的黑气登时稀薄飘散了,蛇瞳之中的诡谲绿芒亦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下兽类原始的竖瞳,空洞呆滞地映照着惨淡月色。
它那蜿蜒的长躯,已如软泥瘫垂,再无一丝力气。
蛇妖拼死昂起头颅,猩红信子竟似有知觉般,徒劳地卷向那只赤足脚踝上的铜铃,虚虚一缠,随即颓然滑落,铃铛纹丝不动,冷冷悬垂,那微弱铃音似也发出嗤笑,嘲弄着蛇精妖魂最后的亵渎挣扎。
那人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仿佛拂去的是凡尘俗气而非打斗痕迹。腕骨伶仃处,一点朱砂痣殷红如血,艳得刺目惊心。
他垂眸瞥了眼脚下昏死的青蛇原形,复又抬眼,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阙贝,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如今的小妖,都这般不长眼了么?
阙贝兀自怔忡,来人一袭烟霞似的粉衫,衬得肤色胜雪。额间蜿蜒着银红交错的细密纹路,既似上古仙箓,又如妖异图腾,诡秘难辨。眼尾一抹飞红斜斜上挑,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妖艳风华。
阙贝心头剧震,失魂落魄地想:“真是天上无端坠下个祸水红颜,不偏不倚,正砸在我这命悬一线的劫数上。”
东宫寻将这青年痴愣的模样尽收眼底,其姿容气度,恍惚间竟有几分故人遗韵。
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点微不可察的蹙眉转瞬即逝,化作唇角一抹勾魂摄魄的慵懒笑意:“我……美吗?”
阙贝魂魄仿佛都被那笑意摄住,不假思索,讷讷点头:“……美,极美。”
东宫寻闻言,竟毫无预兆地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如碎玉琳琅,震得眼尾那抹红愈发娇艳欲滴,如同泣血海棠。
好半晌,他才堪堪止住,指尖慵懒地拭去眼角笑出的星点水光,睨着阙贝道:“呵,倒是个嘴甜的。”
地上被踩回原形的蛇妖此刻扭动了几下,在东宫寻足下艰难地化出半副人身,青面獠牙,目眦欲裂,嘶声咆哮:“何方……神圣!敢……如此大胆!”
东宫寻笑声顿歇,漫不经心地转眸,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蛇妖扭曲的脸上,唇齿轻启,只吐出一个字:“我。”
只此一眼,蛇妖如遭九天雷亟,神魂俱颤!
刹那间,周遭万籁俱寂,他仿佛看见煌煌天威,独尊九霄的身影竟活生生立于眼前!
蛇妖惊恐欲绝的视线在呆滞的小道士与眼前这尊煞神之间来回扫视,肝胆俱裂。
良久,它嘴巴哆嗦着,喉头咯咯作响,却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拼尽全力也只挤出破碎不成调的颤音:“东…东…东……”
东宫寻足下微一发力,碾得蛇妖筋骨欲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语调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带着令人彻骨的森寒:“东什么东?我还西呢。这点眼力见,也敢学人作妖?”
那腕间一点红痣,在夜色中如同凝固的血珠。
“宫…宫宫……”蛇妖抖着嗓子,残音在喉头滚了几滚,终究没敢吐出那个完整的称谓。
东宫寻:“……”
阙贝眨了眨眼,看着这位气势迫人的美人,鬼使神差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东…公公?”
空气骤然一凝。
东宫寻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两下,随即,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他并未看阙贝,目光如无形的冰锥刺向地上的蛇妖,一道秘不可察的冰冷传音直贯对方神魂深处:“本宫此番下界踪迹,若有一丝风声走漏……尔等全族,怕便要立时化作齑粉,烟消云散了。”
蛇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它,忙不迭地疯狂点头,青灰色的蛇鳞都因颤抖而簌簌作响。
“滚吧。”东宫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滚!这就滚!谢…谢大人开恩!”蛇妖如蒙大赦,身形一扭,化作一道黯淡青光,瞬息间便消失在幽暗的林莽深处,只余下满地狼藉的落叶与尘土。
霎时间,寂静无声。林间只剩下东宫寻与那呆立原地的小道士阙贝。
东宫寻朝阙贝迈近一步。“叮铃——”脚踝上那枚小巧的铜铃随步轻晃,发出泠泠清音,穿透夜色。
阙贝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那铃音叩击在心弦上。
又一步。
“叮铃——”
心口又是一撞,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东宫寻已逼至眼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阙贝完全笼罩。
他倏然抬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地钳住了阙贝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撞进那双深邃莫测、隐含威仪的眼眸里。
“听清了,”东宫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下,“吾单名一个“寻”字。既是你将我召临此间……”
他刻意加重了“召”字,尾音拖长,带着奇异的玩味与不容推拒的意味,“便要对我的降临负责到底。这话,你可记牢了?”
阙贝脑中一片混沌,茫然地瞪大了眼。召?他何时召过这等人物?他掐诀念咒、心中默唤的分明是自家师父啊!这、这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下颌上传来的微微痛楚将他的神思强行拽回。
东宫寻见他眼神飘忽,指间力道又加重了一分,那点朱砂痣在他腕骨旁显得愈加殷红刺目:“嗯?可听真了?”
阙贝吃痛,倒抽一口冷气,慌忙应声:“听……听真了!记、记住了!在下阙贝!”
他报上姓名,只觉得钳住下巴的手指仿佛烙铁,那铃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搅得他心绪纷乱如麻。
闻言,东宫寻钳住下颌的手指倏然一松。阙贝只觉得下颌一轻,那股冰凉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残留的微痛感让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揉了揉。
东宫寻并未远离,只退开了恰恰一步。这一步,微妙地拉开了些许距离,却又恰好将阙贝整个人依旧笼罩在他身影投下的无形的气场之中。
那枚系在脚踝的铜铃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一声极轻的“叮”,余音袅袅,仿佛方才那无声对峙的余韵。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阙贝揉下巴的小动作,眸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随即目光投向远处幽深的林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语调恢复了那份独有的漫不经心的慵懒:“那么,此番……要去哪里?”
阙贝刚从那迫人的钳制中缓过气,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一懵。他定了定神,老实答道:“山乡谷。”
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这位煞神般的美人儿,前一刻还逼人要负责,下一刻又问起行程……这风一阵雨一阵的,究竟打什么主意?自己才刚死里逃生,难不成又要被这尊大神缠上了?
“山乡谷?”东宫寻眉梢微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阙贝用力点头,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正是。师父有命,令我前往山乡谷。听闻那里……关押着一头上古神兽。”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神情,“师父说,那神兽……与我有亲缘之故,故而命我前去。”
“与你有亲?”东宫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锁定了阙贝的脸庞,如同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慵懒的语调里掺入了一丝锐利的好奇,“呵,这倒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脚踝上的铜铃因这细微动作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如同敲在阙贝心坎上。东宫寻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地问道:“不知……尊师是哪位高人?改日,我定当好好登门拜访,当面请教这桩奇缘的来龙去脉。”
那“好好”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意味深长。
阙贝浑然未觉对方话语中潜藏的寒意,反而因提起师父而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家师乃玄尘上仙!”
“玄尘上仙”四字甫一出口,如同惊雷炸响于无声之处。
东宫寻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如同面具般寸寸剥落。
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戏谑与漫不经心的眸子,刹那间风云变幻,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星火迸溅,又迅速被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淹没。
是惊愕?是难以置信?还是某种被深埋的、翻涌而上的滔天巨浪?他周身那原本闲适随意的气场骤然一紧,四周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滞下沉,连林间的虫鸣都诡异地消失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