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海风，似裹挟着冰渣的刀刃，肆意切割着人面庞的每一寸肌肤，生疼且凛冽。
    周止弦伫立在那废弃的旧码头尽头，脚下，是翻涌着墨色泡沫的海水，冰冷的气息裹挟着咸腥的死亡味道，疯狂地扑面而来。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夺目，宛如一片虚假而遥远的温暖星河，可它再美，也与他无关。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张银行卡，那锐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五年，整整五年，从十六岁那个凛冬起，就似一头蒙眼的骡子，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用汗水与几乎被榨干的力气，换来了卡里那二十万。二十万，曾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此刻却轻飘飘的，毫无意义。
    “钱？钱能干什么？”他不禁自嘲。
    工棚里，工友们醉醺醺时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电视里，富豪们一掷千金的潇洒模样历历在目。可于他而言，钱不过银行卡里一串冰冷的数字。
    它买不回父母佝偻却温暖的身影，买不回母亲那永远单纯的笑容，买不回父亲拖着瘸腿递过来的烤红薯所承载的温情，更买不回那个家徒四壁却让他倍感安全的小屋。
    还有，那个试图重返校园却在听不懂的课程和无声的鄙夷中仓皇逃离的自己，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疤痕，深深烙印在他心间。
    他唯一的愿望卑微到尘埃里——“爸妈能活着”。
    然而，那场该死的肺炎无情地将其烧成灰烬。
    他活着，如同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空壳，在这喧嚣的世界里格格不入。力气仍在，年轻的躯壳尚存，可灵魂深处，却是一片荒芜。唯有无边无际的寒冷，比这腊月的海风更刺骨。
    他低头凝视着漆黑如墨的海水。海浪拍打着腐朽的木桩，发出空洞又诡异的回响，像是在蛊惑，在召唤。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能解脱。这冰冷的海水，或许总比心口那片冻彻骨髓的荒原要暖和一点吧？至少，它会温柔地包裹他，吞噬他，不再让他这般赤裸而多余地暴露于这世间。
    银行卡被他随手抛在脚边沾满盐渍的木板上。轻飘飘的塑料卡片，承载不了他生命的重量，也填补不了那巨大的空洞，它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像样的哀鸣。
    周止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肺叶被刺得生疼。然后，他向前一步，身体仿若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头，毫无留恋地坠向那片浓稠的黑暗。
    “噗通！”
    冰冷瞬间将他包裹，刺骨的寒意似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穿透骨髓。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呛得他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求生的本能让他四肢胡乱地挣扎起来，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黑暗，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令人窒息。肺里的空气被急速挤压出去，耳边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那是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意识开始模糊。下沉，不断下沉……父母模糊的笑脸在眼前闪过，工地刺耳的噪音，教室里模糊的黑板字迹……碎片般的记忆像沉船的残骸，在冰冷的海水中旋转、消散。也好，就这样结束吧……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耗尽了，他任由身体被深渊般的海水拖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那力量如此突兀，如此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硬生生将他下沉的势头止住，并开始向上拉扯！
    “呃…！”周止弦被呛得剧烈咳嗽，更多的海水涌入口鼻。他本能地想要挣脱，濒死的恐惧与突然被干预的愤怒让他像受惊的野兽般扭动。可那只手宛如铁钳，牢固地箍着，死死地拖着他破开沉重的海水，向上！向上！
    “哗啦——！”
    刺骨的寒风瞬间重新包裹了湿透的身体，周止弦被狠狠地拽出水面，像一条濒死的鱼被抛在码头冰冷坚硬的木板上。他蜷缩着身体，撕心裂肺地咳嗽，肺部和喉咙火辣辣地疼，视线被水模糊，一片朦胧。
    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远处城市微弱的光，矗立在他面前。那人浑身湿透，黑色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木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海风吹动他湿漉漉的头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道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正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止弦粗重艰难的喘息声，海浪的拍打声，以及风吹过破败码头的呜咽声，交织成一首绝望又诡异的乐章。
    救他的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宛如一座沉默的礁石，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周止弦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脱力，只能狼狈地蜷缩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落、瑟瑟发抖的雏鸟。
    终于，那个男人动了。他向前迈了一步，湿透的靴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在周止弦面前蹲了下来，距离近到周止弦能看清他湿透的睫毛，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神很复杂，没有常见的怜悯或责备，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伸出冰冷的手，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周止弦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海水顺着指尖流到周止弦的脖颈，冰冷刺骨。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海风中响起，带着海水的湿冷气息，清晰地钻进周止弦的耳朵，每一个字都似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周止弦…跳海？这是你第几次想死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
    周止弦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瞬间涌上心头，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他……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他怎么会知道这不是第一次？！
    这世界对他而言，本已了无生机。可此刻，眼前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却似破空而来，携着未知与危险，生生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拽回。周止弦的心，仿若被巨石砸中的湖面，瞬间泛起惊涛骇浪。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沙哑而破碎的声音：“你……谁……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愈发深邃，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直直望进他内心的最深处。周止弦感觉自己胸口那块被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在那目光的逼视下，开始慢慢松动。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究竟是救赎者，还是另一个要将他推向深渊的恶魔。只是，他已无法再无动于衷。
    詹博森缓缓起身，湿透的衣裳在寒风中紧贴身形，勾勒出他健硕的肌肉线条。他俯视着周止弦，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团白雾瞬间被海风撕碎，消散于空中。良久，他才沉声道：“跟我走，否则，下次我不一定有空再救你。”
    周止弦愣愣地望着他，那人已迈开大步，朝着远离海风的方向走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湿冷的指尖触到冰冷的木板，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那张银行卡，此刻在他身侧，似乎成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羁绊，却又如此可笑。
    海浪又是一阵拍打，溅起的水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刺骨。周止弦的意识，在这冰冷的刺激下，逐渐清醒。他缓缓站起，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最终，还是跟在了那人身后。
    詹博森的背影，高大而孤寂，像是黑暗中唯一的光，却又让他看不清方向。周止弦不知道，他这一跟，是走向重生，还是更深的绝望。只是，这一刻，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