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眼睫颤动起来。
    夜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清冷，一丝皓白的月光自窗帘缝隙斜射入户，刺破漆黑的空间。
    睡意又在无可挽回的退去，微蜷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少年抬手遮掩滋扰的光线，睡意已是无力回天。
    最终，他睁开了双眼。
    床头柜上的猫猫时钟显示：「2：27」
    季泽若又失眠了。
    天杀的薄窗帘，拉了跟没拉似的。睡眠本就脆弱的可怜，这半年全让它搅了清梦。
    又开始头疼了，他攥着枕头边角，捂脑袋试图重睡，奈何负面buff已经触发，头痛欲裂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撑着有气无力的身体爬起来胡乱翻药。
    安眠药入口即化，他水都没灌直接生咽下去，险些给两粒圆片给噎死。
    重新躺回床上，他边等着药效发作，边盯着天花板浮想联翩。
    光的轨迹在平滑的天花板上划开几条不规则的明暗色区，犹如打碎的相框玻璃，四分五裂。
    一起啊，兄弟。
    目光逐渐涣散，他偏头贴着柔软的枕头面料阖上眼皮。
    室内空调开的低，徐徐的冷气扑打在薄薄的床褥上，阵阵凉意侵袭入体，季泽若下意识蜷起身。
    所幸药物辅佐下，朦胧睡意的滋长使其再度进入梦乡。
    放长假对他而言并不意味着放松。
    季泽若不是努力上进的优等生，也不奢望弯道超车，只是万千普通人中不起眼的一个，随处可见的夏叶一片罢了。
    但成为一片绿叶，从生发到凋零，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生活再平淡无奇，也伴随了他人不曾知晓的重负，季泽若受够了层出不穷的纷纷扰扰，却也只能捱着日子重复着三点一线的一天又一天，从家庭到校园，乏味的剧集重播了一遍又一遍。
    绚丽的色彩，在这一瞬间爆炸。
    口罩下的唇角勾起怡然自得的微笑，季泽若拍下最后一个「TOUCHHOLD音符」，屏幕转暗，呈现出“SSS”的金色标识，他理正腕上的手套边，旁边人开口道，
    “这首怎么样？”
    季泽若端着奶茶头都没带偏，听了段前奏笑声就出来了，
    “甜甜圈洞？”
    “ハチ的术曲你打完了？”
    旁边的少年同样戴了口罩，转头看到季泽若靠在机子上，吸管直接捅进口罩里喝奶茶，实在没忍住吐槽道，
    “疫情结束有段时间了，现在人少取了也没关系，你这么喝……唉。”
    季泽若白了他一眼，点了屏幕上的准备按键，
    “长得太丑又社恐，不戴不敢出勤。”
    对方噗嗤一笑，“是太菜丢不起脸吧？”
    季泽若一口气吸光了剩余的奶茶，转头去丢垃圾的同时，撂了句威胁：“你等着。”
    “好好，快去快回哦～”
    季泽若自中考结束就迷上了这摆在各大电玩中心不起眼处的跳舞机。与其说它是个跳舞机，倒不如它是个仅限臂膀乃至上身活动的音游设施，其具体玩法和选曲都比较贴合现今的新兴音游，接触群体也多为年轻人，尤其受二次元、术曲文化熏陶的年轻一代欢迎，爱好者们给它取了个独特的昵称：
    “maimai机”。
    季泽若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从手忙脚乱到操作自如，他自以为半年多练出这种底力已经是惊为天人，因为作为高一学生党能挤出本就可怜的假期推分已是是难如登天，速成更是不用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季泽若盯着另一个屏幕上的“SSS”角上的小“+”半晌，脸上除了白口罩别的地方都是黑的。
    他咬着牙勉强发出赞赏，“鸟加，厉害啊，不是初见吧，肯定偷练过长进不少。”
    “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会是初见杀，我每回跟你一道出勤啊，你不都看着的嘛？”
    对方压着笑回答，有意继续逗他，“你也没差多少啊，鸟少个+而已，不如我下回带只笔给你画上？”
    季泽若尚未过半的怒气值“蹭”的一下给他刷满格了，面上还在尽力维持着慢不经心的态度，
    “呵，懒得和你计较。”
    他推了四遍的小曲儿，这小子一命通关的“光辉战绩”又不止这一起。他是个飞升比玩家，肢体音律协调性高得恐怖，季泽若看着他从最初在自己身旁的maimai机前操作键都摸不清，到现在把把压他一头的推分成绩，好像才过了两个月？
    恐怖如斯的天赋怪，哪哪都有啊，真应了那句调侃：“天赋面前，努力一文不值。”
    “再厉害，也是你教的好，别灰心呐。”
    少年拍上他的肩膀招呼道，“再来再来，到你选了。”
    季泽若其实干什么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慢慢琢磨积累经验，即使同为爱好者的圈子内，身旁的机器前站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就算记得某几个的面孔也不会主动结交朋友，和他们交流心得更是绝无可能，仅仅为推分而推分，甚至连同样深谙maimai机的周边朋友都没发现他这个同好，有其他的缘由，最主要还是他本人从不轻易吐露关系自身的信息。
    直到他第一次听到了由衷的赞叹，“好厉害！！！”
    季泽若偏头撞上扑面而来的薄荷香气，第一时间以为是薄荷奶绿的余味。
    他忙不迭后退两步，脚跟撞上机器边角，屏幕上“blingbling”的“SSS”标识被他的上身挡了大半，“啊！不是不是，这把下埋。”
    对方一脸狐疑的神情让季泽若反应过来，对方是个外圈人。他目光躲闪，不得已重新解释道，“可以选难度的，这才八级，我练着玩儿的，打出高分很容易。”
    对方发觉他的局促不安，主动向后退开道：“抱歉…打扰到你了？”
    季泽若扶着后颈不以为然道，
    “倒也没有，打完了。你想拼机？”
    “呃…”对方尴尬摇头，“我不会，看着很有趣…”
    季泽若从上到下打量了对方一遍：男性，休闲装，高自己一个头，戴了黑口罩的脸上露出双亮闪闪的琥珀眸，听着青涩多变的少年声线，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他试探性接了话尾顺着说下来，
    “有教程，感兴趣可以扫那上面的二维码。”
    “这个？”
    “嗯，跟着指令了解基本规则就能上手了。”
    “你不如直接跟我讲怎么样，两台机是联动运作的吧，看你玩似乎不难，给你节省时间。”
    季泽若也的确没玩过瘾，听他这么说也没推辞，“行，我再打一盘简单的演示基本操作，以后遇到特殊的音符类型或是需要特殊操作再问我，你先申请玩家ID，演示完直接开始。”
    由于这机缘巧合的契机，季泽若就这样结交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同好。
    疫情的阴霾飘忽不定，因此尽管两人认识许久，但都戴着口罩从未以真面目示予对方，这倒让季泽若的社交难得松懈，表现出鲜少外露的反差举止，对方本就外向活泼，散发着极强的亲和力，格外喜欢逗他寻开心，两人也便很快熟络了。
    一曲终了，季泽若转了转酸痛的手臂，“今天就到这儿吧，老打没意思。”
    季泽若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看背后，对方理解他顾虑聚过来的其他玩家，霸机对其他人不公平，收拾东西跟着他离开了商场的电玩区域，二人走上了前往二楼购物区的电梯。
    季泽若瞟了眼商场半空悬挂的LED大屏，“还早，fog，陪我逛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会主动拽我逛街？”对方头挪过来看他的脸，“今天心情不错啊。”
    “滚滚滚，要到了你看路啊！”
    两人在这熟的不能再熟的商场里逛了有小二十分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店铺里的各色谷子，擦身而过的各种coser，或是新晋上映的电影番剧，对方虽然没有季泽若那般如数家珍，好在各领域都有涉猎，交流上基本没有障碍。季泽若能交他这朋友也是在此，被人理解的感觉真好。
    “薄荷奶绿有这么好喝吗，口罩开缝也要喝上一口。”
    奶茶店前的大招牌宣传着最近的联动饮品，末边上孤零零印了杯缀有薄荷叶的奶茶杯，其下用大红字体写了“新客户第二杯免单”。
    少年托腮扫视那招牌，转头望向盯到发呆的季泽若，明澈的琥珀眸里含着笑意，
    “zero，想喝第二杯吗？”
    季泽若端着冰冰凉凉的奶茶杯，咬着吸管半天没咽下去一口。
    坐在对面的少年喝空了底才恹恹冒了句吐槽，“好重的薄荷味，和奶茶混着怪怪的，你喝得惯？”
    季泽若没接他的话，凝望着对方揭下口罩的面容发愣。
    “zero？”
    季泽若反应过来，“喝不惯正常，我开始也喝不惯，喝多了就习惯了。”
    “你干嘛不最初就换别的尝尝，喝不惯还执着不放，不是自找折磨吗？”
    季泽若垂眸嘬了口奶茶液，细细品味唇齿里的余味，“强迫。”
    果然很标致啊，初见他时，光看狭长灵动的眉眼就察觉对方绝非俗物。
    吸引人的气场，外向的性格，现在又是一副惊骇世俗的好皮囊，社交圈宠儿配置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每逢放假，会和他一样孤零零在maimai机周围流连？
    应该是热衷推分的缘故吧，他的圈子里没有同好，所以只能来此和他作伴？
    这样也好，自己和他一直保持这样陌生的隔阂下去，就可以一直——
    “zero，你和我认识这么久，我都对你坦诚相见了，你倒什么时候对我坦诚呀？”
    少年拖着略尖的下巴笑的格外好看，季泽若奶茶险些呛进气管里，“啊？！！”
    “不行。”季泽若抽了张纸拭尽手上的液体，“我说过，丑，坦诚怕把你吓跑。”
    “噗哈哈，你又不是怪物，再丑也是人样，况且——”少年伸手欲揭被躲过，“逗你玩儿，我交朋友不看外貌的，我对躯壳里的灵魂更感兴趣。”
    “那你还打这主意，表里不一的谎话精。”
    “好啦好啦，只是好奇而已，我其实总感觉在哪见过你。”少年慌忙摆手补充道，“不是搭讪话术，只是记忆里有隐约的端倪……你是不是七中的学生啊？”
    季泽若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同好是校友，情谊到此为止了。
    难怪每回放假都能遇到他，自己平日又不大关注校内同学，现在对方发觉自己是校友，说自己和他见过，而自己对这张帅气逼人的面孔完全没印象，完蛋了。
    同班肯定不可能，高年级的？再次，应该是别班的，肯定，一定，必须是！
    当务之急是在对方察觉自己的真实身份前尽快跑路，这个哥的社交网肯定不小，自己如果承认和他同校，回头他说不定就掘地三尺给自己挖出来了，所以在跑路之前得从根部打消疑虑，
    “不是……我是职高的。”
    利用刻板思维有用吗？季泽若是一视同仁，但对方会看不起也说不定。
    少年眸光暗了暗，“啊…哈？”
    有用欸——
    “从没被克扣过假期的职高生？”
    欸？
    天哪，他怎么忘了这茬了？！职高生最令人眼红的就是——轻松！
    对方的手按上他的后颈，季泽若感到后脊背渗透袭袭凉意，“额…你这不是也在放假吗。”
    “……算了。”少年拍拍他肩膀，坐到他旁边给他一把圈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朋友一场管你哪来的，我看上了就是我的人了。”
    “职高我也有不少哥们儿，你是××学院的？还是××技校的？……”
    季泽若挣了两下没挣开，听到他自顾自瞎猜，扶额报了个尚未被提及的校名，
    “基电的。”
    “噢，七中隔壁的，邻居啊！”少年狡黠一笑，“你们学校半夜放致爱丽丝当铃声，七中都听的见。”
    “你也注意到了……”季泽若忙住了嘴白眼道，“郊区欸，你又有朋友在这儿？”
    少年话语一顿，像是思考了半晌，“这倒没有，荒郊野岭的也就基电愿意和七中作伴了。”
    “话说，你在我隔壁，你是不是可以放假来看我，你们周末双休不是吗？其实我周围也有推分同好，你来我还给你介绍介绍——”
    “不行，我赶着回去窝被窝。”
    季泽若瞥见LED屏上的时间，担心说多漏嘴，赶紧打断他道，
    “那个，我看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下回再聚。”
    少年也看到了时间，“六点半，好吧好吧，你想走我还能留你？”
    季泽若压抑着落荒而逃的念头，欲走的刹那，抛到身后的手被冷不防绊住了。
    “溜可以，你得留点东西。”
    “我叫风白露，你呢？”
    白露，白茫茫的雾气，“fog”，原来如此。
    季泽若微微侧颜，烟灰的双眸像新洗的琉璃，染了清晨的炊烟，晦暗不明。
    迟疑良久，他隔着薄薄的口罩面料轻声吐息，
    “…黎玥。”
    在逃跑的过程中，聪明的猫咪会放轻脚步挪过危险区域，不露一丝风吹草动。
    狼崽子，你还嫩了点儿。
    季泽若拔腿向光明的梦幻尽头奔去，混沌的暗夜在两侧向后退去。
    他即将苏醒。

    作者闲话：

    「注解」1.maimai机中需要长按消除的彩虹色音符；2.米津玄师即下文提及ハチP所调术圈名曲；3.米津玄师，早期是术曲圈巨头P主之一；4.简单解释，虚拟歌姬所唱的歌曲；5.某个歌曲评分达到SSS，鸟加是音译简称；6.游玩水平提升非常快